第22章 此情不待

  笔架山下其乐融融。
  众人借灵能激荡洗去一身疲惫,已然埋锅造饭。粟米香气经灵力渲染,愈发沁人心脾。
  林楚凡端着碗巡视各处,忽然指向晶莹阵图问道,“清晨征战至过午,为何鲜少缴获药人尸身?那些惨白的骨粉,也是毒药所致?”
  洛青禾坏笑告状,“俘虏都被杨老头砍死了!他还趁乱破坏绿藤,幸亏子曦……”
  许进面色惶急,有心争辩却不得其法,因为掌门真的那么做了。
  幸而林楚凡无意翻扯旧事,“并非俘虏。连日攻杀,药人前赴后继来送死,即便战损再低,也该有我们的人阵亡才对。怎么很少见到……”
  天心从树后转出,摇落满身绿叶,怀中襁褓馨香四溢,“你怎么像是第一天来此?药人疯魔,见血就啃……若非速战速决,你连骨粉都见不到。”
  楚凡闻言怅然,连饭都吃不下,蹲身喂给熊宝。
  忽闻咒骂声贴地而来,细若蚊蝇。众人寻声望去,不知何时,杨掌门飘到东线阵法之中。
  许进趁机拜倒,极力为掌门求情。
  楚凡巡视许久,自觉火候足够,满口答应下来。
  楚凡,天心,子曦,熊宝分四方而立,同时凝灵注入阵图。蓝、红、绿、白四色光辉无声无息涂满灵能薄膜。
  一连串的气泡破碎声绕场响起。
  众人循声观望,只见阵图之外,自远及近飞出各色‘药人’,嘴歪眼斜,张牙舞爪撞入阵图。一时间分不清是阵图吸纳,还是药人视死如归。
  阵图范围虽广,但仍不及药人势众。且阵内坑洞有限,早已被占满。新进药人学了前辈们的样子,满地乱爬。
  这可苦了劈山派掌门,他是唯一一个清醒入阵之人,已经被药人爬过多次。好不容易飘落一片清净之地,忽然多了许多乱爬乱捏之徒……杨百步骂声更大了。
  楚凡正在校验阵法的兴头上,任他骂得难听,并未惩处,反而乐得解释,“杨掌门稍安勿躁。这以身入阵的章法,可是你自己选的。”
  杨百步见林楚凡还嘴,不由得骂声减小。
  许进适时劝道,“家师终归是灵阳境界,放他自由,我们也能再添助力,以防药人之后再有敌手。”
  此言令楚凡对其改观不少,“许大哥别急。如此处境虽说是杨前辈自作自受,但从结果论,于他而言是福不是祸。”
  许进信以为真,双眼亮晶晶正欲追问。但闻阵图内幽幽传来一句:“是祸躲不过……”
  楚凡冷冷一笑,“当初说好的充灵启阵,你非耍小聪明。本可由人启阵,如今由阵启人。杨掌门以为滋味如何?”
  杨百步心思被揭穿,老脸一红,胜似辣椒,“老夫已经知错,还请林大人高抬贵手,放老夫一马。”
  注灵半晌,阵图更显稳固,内里灵能如浆,往复流转。
  林楚凡伸手插入其中,几番搅扰,但闻水声泠泠,吓得杨百步几乎尿了裤子。
  天心缓步上前,靠近楚凡解释道,“杨掌门放宽心,楚凡此举除小惩大诫之外,另有深意。其一,你心思不纯,无法全力启阵,影响阵图平衡,便是祸端。如今你与阵图融为一体,荣辱与共,大可抵消。
  二来,杨掌门空有境界,蛮力尚可,但于控灵一道,稍欠精微。如今身入阵中,广受灵能涤荡,所有有所领悟,何须别人拯救?”
  许进脑袋开窍,兴冲冲问道,“你是说,若掌门领会控灵之法,就能脱身而出?”
  天心沉默颔首,子曦冷笑一声,“谈何容易?就凭你们生了铁锈的脑子么?”
  楚凡欣然一笑,“并非不可能,不过要抓紧时间了。一旦药人们毒素尽去,我会强行终止阵法,届时如何,尚未可知。”
  杨百步面色一变再变,终究闭嘴瞑目,领悟起虚无缥缈的控灵之法。
  荆腾拖着胀满的肚子回到刑部,望着满桌案牍,长吁短叹,间或打出一两个饱嗝。
  忽而捕快来报,“大人,重建刑部的款项划拨完毕,只待动工。”
  本该数月之前划拨之银钱,如今方到,仍是近日来不可多得的喜事。荆腾游移不定,“老梅头子吃错药了?还是做了什么亏心事?钱给得如此痛快,老夫还不习惯呢。”
  见那捕快未走,荆腾斜睨一眼,“该干嘛干嘛去!等着老夫请你喝茶?”
  捕快上前两步,附耳低声,“大人,外面来人投递状纸。状告四殿下洛奇……”
  荆腾气得饱嗝连串,“洛奇被烧成重伤,有何可告?将人赶出去!”
  捕快换了一只耳朵嘀咕,“那人是齐鸣渊,状告四殿下夺妻……”
  “啪!”
  惊堂木承受了这个时段不该有的重击,荆腾面色转阴,天降横财的喜悦消磨殆尽,“将此刁民收押!本官将亲自审问。”
  告状之人先被抓进牢房受审,此举不合律法,捕快只得硬着头皮传令。
  落日时分,梁府后门人影攒动。
  一群家丁侍卫团团围住一斗笠人影,欲盖弥彰溜进梁府。
  少顷,书房内传出怒骂声,“瞧你这副鬼样子,还敢上门提亲?你早干什么去了!怕不是被雪域长歌迷了眼?”
  另有虚弱之声传出,“咳……外公还请息怒。昔日总觉胜券在握,一切都来得及,所以对表妹多有怠慢。近来变故丛生,父王的心意越来越难猜,与其奢望虚无缥缈的和亲,不如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哐!
  似有重物落地,“晚了!她有一万种名义嫁给你,唯独眼下不可。老夫乃至整个家族丢不起这个人!只当没生过这个孙女儿。你也开看些,莫要执迷。”
  咳喘愈发急促,“还请祖父留表妹一命!千错万错都是洛云之错,不该借酒纵欲,酿成此祸……”
  桌椅似有翻倒,“蠢货!现在你还觉得是酒色之故,药石之危么?我的女儿何其聪颖,怎么生出你这个蠢蛋来。滚,给老夫滚出去!身体养好之前,不准登门。”
  府内侍从远远听闻老家主中气十足,但觉病体大好,无不欣然。
  入夜,一抹黑影翻入林府院墙。
  簌簌……
  令人牙酸齿冷的声音响起,夜空凝结数柄黑剑,兜头向黑影射去。
  黑影不甘示弱,凌空挪移,引领黑剑盘旋林府,猎猎之声不绝于耳。
  黑色剑刃顺次凝结,首尾衔接,夜空已无多少回旋余地。
  黑色影子虚晃几步,急转直下,闷头冲入西院屋舍。
  窗棂破碎,剑刃匆匆插入地板。
  “你们两个调皮鬼!一套衣裙轮换着穿,弄得我没一次猜得准。”
  屏风后闪出宫装美妇,翘指数落屋内人影。
  来人摘下帽兜,小眼睛一眨,“师姐,别来无恙。”
  妇人摇头撇嘴,“堂堂雪域巡察竟有空驾临我这小院儿,恐怕祸事非小吧?”
  无梦见师姐刁钻,索性跳过客套话,近前低语,“师尊传信,催我和亲。”
  美妇面色微变,“老家伙回来了?”
  无梦每次听闻师尊的别称,都觉得尴尬难忍,“咳,我也不知,只接到密语传信。”
  楚若水踱步稍许,转身一笑,“他催你跟谁和亲?”
  无梦气得跺脚,墨剑架在胸前,“当然是楚凡,师姐,你想什么呢?”
  楚若水笑容转冷,连屋内烛火都收敛几分光泽,“以他的能耐,怎会不知楚凡下落?”
  无梦心下一紧,呼吸都急促几分,“师尊想让我更换人选?”
  这师妹平日还算聪颖,怎么今夜蠢话连篇?
  楚若水恨铁不成钢,剑指轻戳无梦额头,“他怎会舍得……咳,他暗示你上表炎国之主,请召楚凡回京完婚。南边恐怕出事了,听闻水路赈灾的陈家子吓得不告而回?”
  “怎么都召楚凡回京完婚?会不会有阴谋?”
  无梦小声嘀咕,被楚氏闻听,“都?除了你,还有谁看上那傻孩子?”
  无梦脸色一僵,“是洛白露。上次一战,我输了。”
  楚氏神情飘忽,回忆此前种种,忽而发问,“你倒是交友广阔。可还记得楚凡因何离京?”
  “栖秀河水患?”无梦脱口而出,方觉不妥,“不对,是血竹帮祸乱京师?也不对……”
  楚若水慨然一叹,“是御灵司新令,禁止修灵者肆意妄为。”
  无梦细细回想,似乎有此一节,但觉荒谬,未曾在意,更不知与此事有何联系。
  若水临窗而立,“楚凡新官上任,本无此权柄,皆是洛长风假托所为。此人志大才疏,又不肯安于现状。从书斋更名,御灵新设,可见其心之一斑。
  他倒抓个好时机,借楚凡之口传之,惹江湖非议,用尽各种手段逼迫楚凡南下。如今缉凶未成,怎肯甘心召回?”
  无梦似懂非懂,“师姐的意思是,国主不允?和亲之事恐怕不能再拖。
  楚凡启程那日,洛青禾似乎也在车上,难道洛长风连亲生女儿都不顾么?”
  “亲生女儿……”若水冷冷一笑,“他不止那一个女儿,似他这类人物,自然比谁都清楚,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无梦顿觉泄气,“那这奏疏我是该上还是不上?”
  “上!”楚氏甩袖转身,“非但要上,还要措辞严厉,态度恳切,不妨将北地兵戈再起等威胁之语用上,且看他如何抉择。”
  无梦心中有数,又与师姐商议指月事宜,以及敦促楚夕修行之事,深夜方散。
  笔架山脚亮如白昼。
  林楚凡伏地而卧,好不容易睡会儿,又被欢笑打闹声吵醒,忍不住怒骂,“你们这群挨千刀的,不趁着灵气浓郁加紧修炼,吵个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也就一个你,此情此景也睡得着。』
  熊宝呜咽一声,躲在外圈看戏。
  青禾凑上前来诉苦,“楚凡,你的阵法是不是坏掉了?从背后的山上飞出许多蚊虫,见人就咬,让人不得安眠。”
  楚凡闻言细细查看己身,自从修灵有成,他许久不曾被蚊子叮咬。
  天心上前一步,“蚊虫无毒,叮咬还在其次。眼下阵图又生变故,你看!”
  楚凡放下手臂,顺着天心手指向外张望。
  入目一片白茫茫、红澄澄、绿油油、蓝汪汪……这是哪?笔架山遗址何在?山前溶洞何在?
  林楚凡惊疑不定,飞身而起,落于一处屋顶四下审视。
  阵图自午后启动开始,运转不息,未曾稍停,无时无刻不在吸纳天地灵气壮大自己。历经数个时辰的沉淀,阵内灵气浓度极高,几乎凝成液滴,一眼根本看不穿,遑论其中人物。
  且能量层还在不停膨胀,地面部分受阵纹所限无法寸进,半空却无此一节。荧光薄膜摇摇晃晃,越升越高,几乎串联一片,形成倒叩碗底。
  无数飞虫自神罚山脉方向飞扑而下,徜徉在浓郁的灵气中,从上方不断收束的开口飞出,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楚凡见状联想起师叔与罗绮饲养的冥蝶,若能长久沐浴此地,未必不能戒掉血食……
  簌簌……
  忽而腰身一紧,楚凡被绿藤缠绕,横拉而下,但闻怒喝,“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发呆?这阵能进不能出,早晚撑破爆炸,如此浓郁的灵力肆虐开来,谁能有命活着?”
  腰身一紧,又一痛,丝丝血水流走,楚凡暗骂子曦阴险,忽而惊疑道,“什么叫能进不能出?我怎会布置如此愚蠢的阵法?”
  熊宝闻言往后缩脖,躲在劈山派弟子之后,耳朵仍支棱着偷听。
  天心安抚道,“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但子曦所言不错,阵图恐怕出了纰漏。自午后至今,不断有药人吸附其中,但见灵能流转,耗材化做飞灰,终不见人活着出来。恐怕……”
  “耗材化为飞灰?”楚凡额头见汗,胖脸煞白,“劈山派的人呢?可曾定期投放矿石、玉石?”
  洛青禾嘟嘴一怒,“他们掌门都不见了,哪还有心思投喂什么石头。”
  林楚凡大怒,抬脚踹碎一块石头,“我闭关修炼时,谁自作主张刻画阵纹来着,出来受七十大板!”
  子曦怒色更甚,双手藤蔓齐出,将林楚凡包裹得密不透风,“谁不知道熊宝和你是穿一条裤子的!眼下出了事儿,想起找它背锅,你羞不羞?”
  林楚凡疼得吱哇乱叫,连声求饶,“有解!此题有解。你先将我放出来,或者把倒刺收了,好疼的!”
  子曦面色一红,连忙侧身避过众人,轻咳几句,藤蔓应声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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