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离谱的局与消逝的风

  不待楚凡爆发,林凯还有说辞。
  他缓缓说道,“不是只有一座小小的碎冰城。北境五城,以及关联隘口,皆有此计。只是这次,北地举全族之力来犯,五城被分隔阻断,各自为战。”
  林凯又开始翻箱倒柜,找出书房的珍贵之物,打包装箱。
  他继续解释道,“还有那些奴隶,从炎国各处迁徒而来,何止万计。大部分都死在半路,平安抵达边境的,不过十之二三。”
  “咚!”
  林楚凡终于忍不住,使劲顿一下破冰棍,手臂伤口崩开,绷带渗血。
  他忽然觉得,这一切可悲,又可笑。
  他为了调查二哥死因,为守住城池,已无所不用其极。
  私设刑堂,刑讯逼供,在军营里想方设法的排除异己。最终粮食告罄,他还带头吃肉。
  结果呢?一切都是意外罢了。原本没有坚守城池的打算。难怪,粮草供应不足。
  最可悲的,是那些守军和奴隶。
  从各地跋山涉水而来,只是为了消耗和牺牲。还有负责将他们集结到一起的二哥。或许他知情,或许不知,命运已无法改写。
  似乎有什么不妥之处。
  林楚凡小眼睛一眯,“好一个意外!如今呢?碎冰城意外多守半月,计划收复失地的大军在哪?难道他们也意外,在路上耽搁了半月?
  还是说,根本没打算接应弃城出逃的官员和败军。碎冰城所有军民与城池共存亡,这样更显得悲壮。再收复时荣耀也更加亮眼?”
  林凯忽然转身,看着林楚凡,“你能想到这一层,说明不算太笨,也算不负你兄长教诲。”
  他又叹了口气,“南面的人,决定牺牲我们。所以,要趁着蛮兵攻入城池的机会,逃往城外。否则,无论是蛮兵攻占城池,还是炎国收复失地,我们都难逃一死。”
  熊宝侧躺在地上,让开剑柄的痛处,闭着眼睛吞吐。听着父子两人的对话,如同天书。
  『你们可真会玩,动辄几万几十万人的坑,就为个可有可无的‘和谈密约’?听着都不像人事。』
  林楚凡迟疑着问道,“那母亲呢?母亲身体一向不好。天寒地冻的,跟着我们四处逃亡,她身体能经得住么?”
  问出这句话,林楚凡决定妥协。
  反正二哥的仇,勉强算是报了。剩下那些人,慢慢找机会清算。只要绕着和谈事宜探查,早晚会有头绪。
  林凯沉默了,没说什么。
  这时,有传令兵来报,蛮兵被杀退,碎冰城守住了。
  而且,守兵冲杀出城,追击三十里外,才勉强收兵回城。
  碎冰城之围已解。
  如同一个晴天霹雳,打在父子二人头顶。林楚凡呆立原地,无所是从。
  林凯年纪大,沉稳有度。摆手令兵士退下,看着林楚凡,“好在虚惊一场。现在不需要出逃,但收拾行李还要继续。此战结束,和谈迫在眉睫。这碎冰城,我们留不得。”
  林楚凡带着熊宝慢吞吞走出书房,头还是晕的。
  楚夕已被母亲叫去收拾行囊,火苗跟着同去,留下林飞在此等候。
  争吵半天,虚惊一场。
  唯一的收获,揭开了炎国的秘密计划。
  想到那些原本被判死刑,却意外存活的奴隶,林楚凡突觉心中不安。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是愧疚么?生死存亡之际,决定抛弃他们独自逃走的不安?还是替二哥感到抱歉,这么远把他们骗来送死。
  他越想心里越沉重,觉得应该做些什么。
  熊宝带着软剑,不便动手。
  林楚凡派人去请了郝元,商议军务。
  也不知无梦那边如何,何时帮熊宝拔剑。
  半个时辰之前,北院。
  林楚凡带着众人和熊宝前去书房。
  屋里,无梦坐在地上,怀抱虚弱的尹风。
  无梦悲声道,“为什么还要回来?他是月华师姐的孩子,我们不能动他。”
  她清楚,尹风的时间不多了。
  尹风眯着眼,看向窗户的方向。
  天光透过纸张,淡淡散落在屋内。
  他微微扭了下头,看这无梦侧脸,“我本不想来的。他倒有奇思妙想,买凶杀他自己。真是孩童心性。”
  尹风说一段话,停下歇会儿。
  无梦低头,看着他苍白的面容,内心悲痛,眼泪绕着眼珠打转。
  尹风缓慢说道,“后来,听闻传言,他是月华的孩子。我就知道,躲不过这一劫咯。
  谁能想到,夜剑姬月华,竟委身一介武夫,更生一双儿女。咳……”
  许是些激动,引发咳嗽。
  无梦的眼泪忍不住,“这么多年,你还是忘不掉。故意送死么?她值得你如此付出,不顾性命?”
  她忍不住紧了紧手臂。
  尹风老脸涨红,“咳咳,无梦,你想勒死我?”
  待无梦松一些手臂,尹风笑了,“傻瓜,我回来,是为了你。”
  无梦愣住,泪流不止,滴在尹风胸前。
  尹风看着小眼睛的姑娘,“得知他是月华的孩子,我想起叶霜之事。若留他活在这世上,你将不得安生。早晚会步叶霜后尘。咳咳……”
  尹风喘息,“我趁机除掉他,永绝后患。没想到,阴沟里翻船。林小子,我不在乎,那冰熊却古怪。你以后对上,要十二分小心。那畜生会放雷电。看那灵力,像是变异的。”
  无梦抹了一把眼泪,“谁让你自作主张的?我教他修行,虽无师徒之名,也有香火之义。不至于刀兵相见。”
  尹风轻微摇头,“说是傻瓜。做我们这一行的,是剑,是刀,就不能是人。作为兵器,杀人足矣,是不能谈感情的。”
  他轻轻抬起手,因伤势太重,怎么也抬不高。
  无梦伸手,握住他手腕,轻轻贴在自己脸上,静静听。
  尹风感受手上传来冰凉,叹息道,“你忘了么?我是暗影楼密探。楼上的人,也想动林小子。你在他身边,早晚被牵连。
  师父收养我们一场,养育之恩自然铭记。但难保他不是看中出身,刻意为之。以后,无法护着你了。自己多留心眼,不要轻信于人。哪怕是师父,月华,都不要轻信。”
  尹风的声音越来越小,已到弥留之际,“长歌借我一用。”
  尹风突然说这么一句,仿佛来了精神,声音都清晰许多,“雪域长歌,墨剑无梦,我喜欢这名号。不要记恨林小子,我是来杀他的,我已帮楼上的人,杀了他二哥。”
  尹风忽然笑了,“告诉林小子,他先帮我拔剑,你才能帮冰熊拔剑。记住,七转。”
  他说拔出长歌,反手插入胸口。神情从容,面色坦然。
  无梦任由墨剑刺入尹风胸膛,任由热血喷涌在衣裙上。
  他不愿重伤不治,苟且惨死。
  城主府,正厅。
  郝元带着一队兵士,前来汇报战果。
  他刚进门,见到满身伤痕,身上插着一柄剑的冰熊,吓了一跳。
  再看,旁边还有一个拄着铁棍,依桌而站的林楚凡。
  郝元好奇心起,“三少可是回府途中,遭遇了蛮兵攻击?怎么伤得如此之重?”
  林楚凡不耐烦,摆摆手,“不是蛮兵。我回来路上,遇到刺客。早知道多带点儿人。”
  他端起杯子,示意郝元喝茶,“叫你来,有事情要你办。听说,你们这次打的不错,不仅守住城池,还乘胜追击,杀出去了?”
  郝元满脸堆笑,“托三少爷洪福。刚听闻蛮兵进城时,我心里也怕。奈何,弟兄们不怕!都吵着说,存粮不够,趁机打个猎。后来,您都知道了。”
  他说得兴起,眉飞色舞,“而且这次出城,大有收获。那些蛮兵被杀破胆,留下不少粮草武器,被咱们搬回来了。”
  林楚凡听了直咧嘴,“行吧。有粮食吃当然更好。别忘了,给城防营分一些。
  我找你来,有大事。咱们的兵,大部分是从奴隶中选的,这事儿还记得吧?”
  郝元点头。
  林楚凡趴低身子,示意郝元凑上来,“碎冰城大捷。上面很快会派兵接管边境戍守,两地和谈即将推行。到时候,这些跟咱们守城的兄弟,处境微妙。
  你回去告诉他们,想留下当兵的,来城主府登记,入正式军籍。想过正常日子的,把人统计出来。一起到府尹衙门,开具脱奴文书。
  再每人发上一笔军饷。死去的那些人,若眼前没家人,把抚恤金算在军饷里,平分吧。”
  郝元有些懵,听着怎么像交代后事,“三少何故如此。此战大捷,不该请功么?怎么像是,交代后事一样。”
  林楚凡难得装了一次高深莫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暗示下去,别留太多人。守城战,咱们出的风头太大,容易引人记恨。
  还有你我,这司奴营是个战时暂行编制。如今没有奴隶,还司个屁。你们赶紧商量对策。是另谋出路,还是怎么着……”
  郝元若有所思,点头去了。
  这边刚打发郝元,火苗来报,说无梦在北院等他。
  楚凡领着熊宝和林飞,一路磨蹭着回到屋里。
  无梦坐在地上,浑身是血,目光呆滞,眼睛通红。
  她怀里,尹风胸口插剑。
  林楚凡一时无言,“还请师叔节哀。当时情势危急,我虽有心留他性命,但力不从心。熊宝重伤在身,难免下手没个轻重……”
  无梦摇头,“他说不怪你。之前,林杰被他所杀,如今他身死,也算偿了夙怨。”
  她伸手摸了摸尹风的脸,“他还说,你先帮他拔剑,我才能帮熊宝拔出翼剑。”
  林楚凡眉头纾解,磨蹭到无梦身边,“请恕冒犯。”
  他双手握住剑柄,慢慢从尹风胸口抽出。嘴里还嘟囔着,“恩怨两消,一路走好。”
  他双手捧剑,递给无梦。
  无梦抚过凝血的剑锋,缓缓插回剑鞘。
  她向熊宝摆手,“你过来。”
  熊宝迈步上前。
  无梦在它伤口附件按压一番,又伸手探了探剑柄,“这一剑刺出七次转折。若非你兽体强壮……
  一会儿,我运转灵力,控制剑刃原路退出。你控制灵力,解开骨肉对剑的束缚。尤其不能冻住。”
  熊宝点头,撤掉冰冻之力,血哗哗流了不少。
  无梦见机,伸手握住剑柄,一股风力激荡开来,染血白裙阵阵飞扬。
  剑柄随着无梦的手缓缓后撤,带出更多的血块。
  无梦手腕微震,每震一次,软剑便退出一截,七次之后,完全抽出。
  熊宝累得瘫软在地。
  林楚凡疼得跪地哀嚎,正对着尹风。
  无梦将翼剑递出,林楚凡略做犹豫,接了过去。
  他爬起身,擦拭软剑。又到尹风腰间摸索,取下一条带血的腰带。
  其内有夹层,正是一条柔软的剑鞘。剑与鞘合并一处,才是一条完整的腰带。
  林楚凡感慨道,“翼剑留给师叔吧,莫要将它陪葬。尹风若在天有灵,也愿留下一柄剑,陪着你,护着你。算是个念想。尹风身后事,有劳烦师叔。”
  无梦接过翼剑,环到腰间绑紧。俯身抱起尹风,自顾离去。
  根据经验,熊宝重伤难愈,一定梦游找肉。
  如今,整个碎冰城一穷二白,哪还有生肉给它吃。
  楚凡想了想,吩咐亲兵,去司奴营找军粮,运五六个回来。
  听命的小兵,看向楚凡的眼神都不对了。难不成,三少爷吃上瘾了,早晨人多,没吃饱,中午拿回家放开了吃?
  楚夕风风火火赶来北院,里外见不到无梦二人,有些失落。连带着,她看向楚凡的目光,有些不善。
  楚凡赶紧劝道,“我不是有意欺骗你的。这不是,把凶手带回来了?只是这人,身份特殊。他只是听令行事的小兵,幕后还有黑手。给无梦师叔留些颜面,鞭尸就算了。师叔亲手了结。尸体我们都见过。”
  林飞赶紧跟着点头。
  楚夕仍耿耿于怀。
  林楚凡转移她注意力,“无梦帮熊宝把剑拔出来。你不看一下,它怎么样了?”
  楚夕抢过林楚凡身上的项圈布,拿去缠在熊宝脖子上,嘀咕,“这材料不行,下次用韧性更好的皮毛来做,免得被割断。”
  午饭简单吃了点儿。
  虽然战胜,但是城内物资依旧匮乏。
  两大伤员缓慢吞吐一点儿灵力,加速伤口恢复。楚夕等人留在北院,照顾他俩。
  郝元忽然来访。
  林楚凡心中赞叹,那么多事情,这么快就办好了。
  郝元委屈道,“三少爷,您吩咐的事情,我可真心想帮您办好。”
  林楚凡心焦,“有话直说!”
  南边的人即将接手此处。他要赶在众人之前,为那些奴隶找条活路!
  郝元支支吾吾,“我已问过,大部分弟兄,都想过正常生活,钱都分了。登记军籍,倒是顺利,都是家里人。
  只是,府尹大人那里,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一大堆。我听了半晌才醒过味儿,就是不给办,一个都不办。他品级在我之上,而且,军政向来不合……”
  他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
  林楚凡听闻,气不打一处来。又是府尹!他和这个衙门犯冲。
  他隐约记得,这个府尹刚上任时,挺好的。怎么打个守城战,把他脑子打坏了?
  林楚凡气得伤口疼,恶狠狠地说道,“你带着司奴营的兄弟们,把那衙门,给我端了!先把咱们要的文书办齐全,登记要准确全面。拿到文书的人,分批向周边村镇转移。等人走的差不多了……明白么?”
  郝元面容严肃,义正言辞,“蛮兵凶残,冲入府衙,大开杀戒。我部闻讯前去支援,奈何晚了一步。只能将肆虐的蛮兵尽皆屠戮,以宽慰府尹大人在天之灵。”
  林楚凡用缠满绷带的手,轻拍郝元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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