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唇边有泪 管中嘬酒

  醉汉挠头半晌,恼恨之下狠拍葫芦,震出哗啦声响,听似仍有少半酒水。
  暗骂这小子不老实,有心教训一二,又顾忌光天化日,大庭广众。
  罗绮见其脸露怒容,急忙侧身挡住楚凡。
  痛失人肉枕头,林楚凡顿觉不耐,牵手将其送回原位。
  醉汉怒目瞪圆,全无惺忪,“除却修驰,仍有孟今,我师兄——宛天华,以及他四名近侍。”
  楚凡听闻,频频点头。恐怕宛天华之死才是今日的重头戏。
  笔墨山号称文学正宗的,派个醉鬼出面是何道理?
  林楚凡偷眼瞄向红袖馆,不知冷香与慕长老躲在何处。
  摇头叹息,“孟今么,他是我炎国通缉重犯。本已被御灵司擒获,不知何故竟越狱而出。”
  话至此处,不由得怨恨御灵司不作为。
  林楚凡皱眉捧心,大吐苦水,“最后一次见前任司学——宛天华大人——乃是李修驰阵亡当天。
  书斋弟子在擂台之上,分胜负,见生死。他老人家却匆匆离去。尸体还是我炎国御灵司收敛。他那近侍夺命纸,同期阵亡于擂台上。死于冥蝶反噬,加之同门见死不救。”
  话半稍停,捧心之手摸出一包果脯来。
  罗绮捻出银针,轻戳一颗送入他口中。
  后者眯眼咬破,细细品味。暗中理顺前言,自觉并无错漏。顺势观察包围圈三人的反应。
  三人面不改色,隐约透着几分迫切,显然知道他有话未完。
  林楚凡清了清嗓子,“咳!孟今越狱之后,伙同判官笔袭扰之风别院未遂,争先恐后地为夺命纸殉情。无情墨勾结雪岭余孽,当街行刺被在下临阵反杀。
  你所言诸人,只有无情墨被我亲手诛杀。余子虽与我有瓜葛,实不能算我杀的。修行者死于城内,我炎国御灵司一一记录在册,有据可查。”
  马车内骚动有声。
  洛青禾醉意稍减,张牙舞爪,恨不得跳出车外一看究竟。苍荷捂嘴将其抱紧,掀起窗帘一角观望。
  偶然瞥见晴雨姑娘仍未离去。竟取出一套桌椅,当街品起豆花,形如看戏。
  醉汉饮酒稍停,瓮声瓮气地追问,“全是废话!你如何害了我师兄宛天华的?”
  罗绮手抖,连串三块果脯。
  楚凡心惊,双手捧住柔荑,大口吞下果脯串,银针刺破舌尖。
  他竟不松手,反复揉捏摩擦,当众轻薄。
  楚凡咽下血腥果脯,梗着脖子怒骂,“你耳朵塞毛了?最后一次见他,正是李修驰战败身死那日,战后匆忙退走。后有传闻于书斋附近陨落。虽可悲叹,但此事与我说不着。
  要么去书院问主事者;要么去我炎国御灵司问询。估计问了也是白问,谁让他死得太远呢。”
  哗啦……
  酒葫芦一阵摇晃。
  尚未开口,楚凡身后传来声音。
  介于男女之间,柔美中稍显磁性,“据知情人透露,宛天华是你杀的!决斗当晚,你夫妇二人曾外出许久,临近子时方归。”
  林楚凡凝视饮酒大汉,示意罗绮转身。二人以轮椅为轴,扭转小半圈。
  终于见到半遮脸面的白袍男子,下半张脸棱角分明。
  罗绮忽然想起师妹泠杳,心中渐感不安。
  轮椅之上,抱拳行礼,“在下林楚凡,还未请教?”
  面具男姿势未变,“神谕教,子曦。”
  车厢内,女扮男装的公主殿下如闻仙乐,醍醐灌顶。忙挣脱苍荷手臂,亲自凑到窗前张望,寻觅声音的主人。
  醉汉瓮声瓮气补充一句,“笔墨山,岑明浊。”
  楚凡闻声扭头,思虑半晌,仍不解其意。
  罗绮见他神情,忙俯身携手,于掌心写就。
  林楚凡习得详细,暗骂这名字拗口,不知哪个混蛋取的?
  墨箫转动有声,“浣风谷,唐小青。”
  林楚凡闻声放过酒鬼,回以白眼。瞎凑热闹,谁不认识你,吹笛子的女人。
  忽觉不妥,怒气冲冲,指着子曦怒喝,“知情人?可敢当面对质!”
  眼珠乱转,被那三人接连保命惹得烦躁起来,“神谕教过于心急了。坊间传闻,前任司学于书斋门外被精湛火术偷袭,毁尸灭迹。你今日当众言之凿凿如此,莫非想为门派开脱?”
  子曦并不动怒,凝目轮椅,从容对答,“知情人乃是天香泠杳。正在旁边的红袖馆中,大可请出来对质。”
  罗绮身形摇晃,眼露愧色,凝眉细看楚凡。后者反手将其搂住,轻摇胖头。
  林楚凡嗤笑一声,“一面之词,不足为信。更何况,神谕教与笔墨山之间夙怨,安敢牵扯我天香弟子?
  推脱罪责为其一,挑拨天香弟子同门反目为其二。竟想一箭双雕?”
  不等子曦反驳,扭头看向墨箫,“前一个是死者家属,后个是疑凶同门。你拦我又是为何?”
  墨箫主人幽怨地扯出一句话来,“那年秋天,你骗了我。”
  围观人群轰然笑开。
  林楚凡顿觉头皮发麻。背后冷风吹拂,某只冰凉酥手已从领口深入其中。
  子曦白衣鼓荡,犹不罢休,“泠杳姑娘就在馆内,请她出面对质即可。”
  林楚凡龇牙咧嘴,“你的证人自己去请。别打岔,我这弄出误会了!唐小青,你把话说清楚,莫要模棱两可引人遐想。”
  墨箫不解其意,郑重其事道,“那年秋天,东山树林,你骗了我。”
  楚凡气得想吐血,后背肥肉已被掐肿。
  有心提一句,那会儿尚未与天香有所羁绊,这醋吃得有些荒唐。但觉肥肉吃紧,忙将怪话咽回。
  唐小青不负众望,“你说贮灵石被孟今夺走,却在唤灵大会上公开使用。你骗了我。”
  就这么点儿事儿,至于大喘气?
  林楚凡愁眉苦脸,一本正经言道,“全赖孟今良心发现,将贮灵石送还公主。公主殿下嫌他脏,无意经手,直接给我。在下使用自己的贮灵石有何不可?”
  “真的?”
  墨箫倒转半圈,仍紧握在身前。其主问得心虚,显然自己不信,“那……史锐近兄弟俩呢?前去唤灵大会观礼,为何不见返回门派复命?”
  林楚凡面容一肃,怒气横生,“你竟有脸问得出口?唐小青,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轮椅上的人刻意提高音调,声闻全场,“远近兄弟二人名为观礼,实为行刺。当日擂台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投毒暗算在先,伙同暗影楼以多欺少在后。我夫妇二人,拼却重伤将其诛杀。你有何话说?”
  罗绮被他反手环住,身躯仍在颤抖。
  仿佛一间亲手封闭的密室,被人撬锁破窗,凿壁透光。
  想起曾经极力掩饰,却早被人算透,折损于筹谋之下的苦命婴孩。忍了又忍,终究落下泪水。
  秋风太凉,未能吹干;面纱太薄,无从吸附。
  一滴红泪,历经手擦袖抹,风吹纱滤,摔落胖脸。
  林楚凡愣神半晌,缓缓伸出一根手指,沾染少许,放到面前细看,探入嘴中细尝。
  脸色突然阴沉。
  身子坐得笔直,“杀人者,人恒杀之!七大门派出其三,当街围住在下区区灵星,逼问如何诛杀灵月高手。究竟是我太疯,还是你们太蠢?传出去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言尽于此,任何关于修炼者之事,请上报我炎国御灵司。小爷没空陪你们丢人现眼!”
  忽而捂住胸口,面皮抽搐。
  念及罗绮时常深夜躲在被子里哭,白天又笑脸相迎,唯命是从。别院众人知心,未曾提及有关孩子的事儿,方显好转。
  浣风谷不安好心,竟然旧事重提。
  唐小青被抢白半晌,面露尴尬。不由跺脚回首,望向红袖馆门庭。
  罗绮见问心复发,忙收敛泪水,俯身相助梳理气血,缓解绞痛。说不清心里是何感觉。
  轮椅稍动,立即被人拦下,“林楚凡还不能走。等泠杳出来当面对质。”
  柔中带磁的嗓音,此时听闻只觉刺耳。
  林楚凡斜视银白面具,讥讽冷笑,“连证人都搞不定,胆敢大言不惭?你们神谕教脑子有病!
  不就是个宛天华么。杀都杀了,大大方方承认,我为你们拍手叫好。何必敢做不敢当?
  若非你们所为,大可放任不管,何必热脸去贴冷屁股呢?大家同为七派之一,谁又比谁高贵呢?”
  岑明浊闻声皱眉,猛拍酒葫芦,张口欲言。
  忽闻红袖馆内传来一阵娇笑。
  粉色倩影飘然而出,落于唐小青身侧,“咯咯!我道师姐夫缘何大动肝火,竟是师姐垂泪,可真稀奇。小妹刚得空出来,不知谁来与我对质?师姐夫不会这点儿脸面都不给吧。”
  罗绮银牙咬碎,“泠杳!你……”
  有心分辩几句,忽被楚凡紧握手臂,住口收声。
  林楚凡冷笑,“我当是哪个不成器的?又挺着热脸去贴神谕教的冷屁股。竟是是冷香师妹!”
  当众叫破此名,引发围观众人哄笑。翠衣巷改名事件,早已传出各种版本,无不为人津津乐道。
  林楚凡变脸如翻书,“你在我这没脸面。天香阁教你无故构陷同门的?滚回去,让慕紫容出来说话。她若也做此论,我身为半个门下弟子,愿与罗绮应下此事,权当维护宗门长老威严。至于你么,还不配。”
  冷香气得珠钗乱颤,胸口起伏间,挣开胸前两只勾搭盘扣。
  林楚凡怒气正盛,扭头看向银色面具,“子曦?是吧。你算神谕教核心弟子么?”
  轻蔑的神情,讥讽的语调,令众人眼底放光。
  话说到这个份上,今天免不了一场大战。无论谁打谁,看热闹的人都喜闻乐见。他们只担心热闹不够大。
  面具人表情不变,缓缓摇头。
  林楚凡见状,眉头更皱,“那天心呢?她算核心弟子么?”
  见到对方点头,楚凡心里稍安,“叫天心来见我。连核心弟子都混不上,你也不配!”
  子曦竟从善如流,点头应下。
  弄得林楚凡无处发作,怒气消散不少。
  岑明浊那边又有动静,“灵星修为,却接连斩获灵月高手。既然你有如此本事,且让我来会一会你。”
  说话间,解下葫芦放倒,高过膝盖。
  众人轰然叫好。
  罗绮左臂一甩,折扇入手,作势欲开。
  楚凡急忙伸手拦下。街头围观者众,内外数层。万一冥蝶失控,咬死几十上百……
  轻咳一声,自轮椅站起,缓步向前。罗绮叹息一声,随身上前,以策万全。
  林楚凡伸胳膊撂腿一番,“屁话放了一箩筐,终究手下见真章。还得是笔墨山传承有序,后继有人。一脉相承之虚伪。”
  醉汉闭口不言,举臂分腿,摆出架势。
  楚凡见他放开葫芦,也不接林飞递来的铁棍。双手掐诀捏出冰砖,单手提着,斜视对方。活像个街头斗殴的小混混。
  岑明浊大喝一声,举拳攻来。灵力激荡,破烂斗篷飞扬,拳头外层泛起微弱红光,隐隐传出风吹火焰的猎猎声。
  楚凡见此拳姿势眼熟,似乎与无情墨的左右连环拳略有相似。
  竟不是泼墨开局,暗道可惜。信手补充一块冰砖,两手双持,严阵以待。
  等到拳风近身,楚凡方知自己托大。
  酒鬼的灵力与罗绮类似,却有火焰红光泛起,显然摸到满月恒阳第二关的门槛。
  噼啪!
  两声脆响。
  冰砖破碎,半数迸飞,另一半当场融成水汽。
  醉汉脚下踉跄,想不到煞有介事的两块砖,竟如此不堪一击。
  第三拳再出时,没了蓄力与助跑,声势稍弱,仍炙热十足。
  林楚凡右手提起开山掌力,硬接一拳,后退七步,险些被砸出战圈。
  岑明浊原地收功,“的确有些门道,仍未出灵星范畴。若说连杀灵月,不过笑谈。是我等冤枉你了,在下告辞。”
  不知是真心,还是急于找寻台阶。竟然真的背起紫铜葫芦,迈步离开。
  林楚凡呆愣半晌,暗呼侥幸,修为低下,还有这种好处?杀人没有嫌疑。
  “且慢!”
  醉汉回头转身,反观持冰少年。
  罗绮心里一紧。但愿楚凡别做傻事,醉汉半只脚已迈入灵阳。
  林楚凡胡乱结印一通,一根细长冰针,浮现手中。
  手指醉汉前襟,“你是个明事理的,却糟蹋好酒。如此牛饮虽豪迈,不免三分入喉,七分润衣。此物送你,聊添饮趣。”
  谈笑间,随手一抛。
  醉汉信手接过,端详半晌,方觉冰针中空如管。
  索性拔开葫芦,投入冰管摇晃,长度绰绰有余。凑到嘴边嘬一口,入口平添些许凉意,果然不同!
  岑明浊连吸数口,“啊……妙哉,妙哉!哈哈哈……”
  胡乱摆手,背对众人,捧着葫芦离去。
  围观人群受他灵力压制,自行分出一条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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