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迟暮

  接下来的几天,我是在担惊受怕的状态下度过的。
  表面上维持着每日必要的外出,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却时时刻刻在观察大家的反应。
  值得庆幸,大家看到我时仍旧会友好地打招呼,看来千纸鹤小姐没有揭露我。
  今天亦是如此。
  我在和负责帮我们搬迁的工人们闲谈。
  并非我想跟他们聊天,但这是代替拉雅去问候,再怎么也不能逃避。
  “孤老先生,拉雅小妹妹在旅馆做什么呀?”
  “不清楚......”
  “孤老先生,拉雅小妹妹......”
  比起我,很明显他们更关注拉雅的日常。
  嘛......拉雅那样无可挑剔的女孩子,受欢迎是自然而然的。
  完成与工人们的见面,我离开施工场地。
  夜幕早已降临,工人们结伴去喝酒。
  往常的我多半会选择与他们一起,但今晚天空的星星格外多,使我有了散步的心情。
  路边,几名旅行商人边收拾行装边互相说着什么,遥远而陌生的词汇接二连三地从他们的口中蹦出:无行者、旅行者联军、萨莫比尔、神行官......
  不愧是成天跑东跑西的旅行商人,见多识广......我连他们的话都听不懂。
  我想起了巴里克。
  此刻,那家伙说不定正躺在某个马棚里,紧靠着草堆苦熬吧......我给的钱仅是杯水车薪罢了,希望他撑多几个冬夜。
  我慢悠悠地走着,把那帮即将出发的旅行商人留在脑后。
  不知不觉中,我来到一条小道,周围没别的路人,静悄悄的。
  附近一片漆黑,营造出略带恐怖的氛围,还好有头顶的星辰作伴。
  我反应过来——此地是我平时很少涉足的小镇的北部。
  两三分钟后,前方隐约有了光亮,我认出那是正在运作的路灯。
  魔法世界的路灯,和我原先生活的科技世界的“灯”不是同一事物。
  在这里,它还有另一个名字:【照明魔具】。
  所谓【魔具】,便是一切需魔力驱动的工具的总称。科技世界的“某某机”,如照相机与洗衣机,在魔法世界,就成了“某某魔具”。
  当然,“某某机”和“某某魔具”之间存在具体的细节上的差异,可那也正常,毕竟是存在于不用世界的产物。
  而照明魔具,顾名思义就是用于照明的物品的总称,类似于科技世界的路灯、室内灯......只不过驱动它们的是魔力。
  介绍结束。
  我加快脚步,同时听见一阵“呜呜”的哭声。
  哭声不大,但十分清脆,我很容易便听出哭泣者是一个小孩子。
  唔......还是个声音挺好听的小孩子。
  好歹是曾经的御宅族......这种情况下如果不往萝莉的方面去想,大概是不合格的吧。
  既然如此,乐于助人的我就来凑个热闹~~
  没费什么精力,我便在照明魔具的旁边发现一位正用力揉眼睛的小孩。
  我来到小孩的面前,满怀期待地把头低下去瞧了瞧——
  哎......原来是男的。
  我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
  我大失所望地准备转身离开,胳膊却被那个小孩拽住了。
  “孤老先生!您是来帮我的吗?”
  不出意料,这小孩果然认得我,这下走不掉了。
  我清了清嗓子,语调平淡地问:
  “怎么了,小朋友?想吃糖了吗?糖掉在地上弄脏了吗?或者说是摔倒了?走丢了?需要等下一个人来帮忙吗?”
  “请不要把我当小孩子!还有等下一个人来帮忙是什么意思?您不能帮我么?”
  ......把他交给警官先生们算了。
  “据我所知,我是属于帮不上任何忙的那类人哦,顶多送你去警务局。”
  “唔!我才不要!”
  “为什么?”
  “会被教训的......”
  “那你想怎样?”
  “这是由您来考虑的事情吧?为什么问我?”
  “我才懒得考虑。”
  “那您可真没用。”
  “喂喂,尊敬老人哦。”
  “唔......您不是老人,您只是孤老先生。”
  ......可恶的臭小鬼,油嘴滑舌的。
  我打量了下眼前的小孩子,从衣着看,他至少不是无家可归的人。
  “好了好了......所以说你只是在这里玩对吗?那我可要走了哦。”
  话一出口,小孩抓住我胳膊的手更紧了,并立刻变得胆怯不少。
  “到底去不去警务局?”
  我只好再问一句。
  “我......我走丢了。”
  “我看出来了,去不去警务局?”
  “不去不去不去!我都说好几遍了!您送我回家不行么?”
  “......你知道怎么回家?”
  “当然知道,请不要把我当小孩子!”
  “......喂,那你直接走回去不就好了?干嘛一定得我送你?”
  弄了半天认得路啊这家伙......耽误我这么久。
  “......”
  “拜拜~~”
  “等等!”
  小孩抱住了想要告辞的我,还换上一张可怜兮兮的面孔望过来。
  “撒娇也没用哦......为了不被误会我强调一下,我喜欢的是女孩子哦,而且不喜欢小孩子......”
  准确而言是不喜欢男性小孩子,但避免被当成萝莉控我还是不说了。
  “我知道!另外我不是小孩子!”
  这个小孩子似乎觉得受到了侮辱,脸涨得通红。
  “......”
  “......”
  我默默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小声地解释:
  “我......我知道怎么回去,但是......现在太黑了......得等到天亮了......”
  喔~~原来如此,是个不敢走夜路的胆小鬼。
  嗯......
  难办了......总不能放着他不管,若出了什么事牵连到我可不好。
  唉,那就先将这小子带回旅馆,明天一早再送他回去。
  已决定好的我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伸向小孩:
  “好啦,走吧。”
  “去哪?”
  “旅馆。”
  “您、您、您不是说您喜欢的是女孩子吗?!您撒谎!”
  这小孩......小瞧他了。
  “只是借你住一晚......顺带一提,我喜欢的是漂亮的女孩子。”
  ......
  终于熬到次日,为了不让拉雅发现,天刚亮我便叫醒小孩并离开了旅馆。
  没了对夜晚的恐惧,小孩精神了许多,蹦蹦跳跳地走在我前面。
  很快,我们来到了他的家——一所偏僻的疗养院。
  我向看门人说明了情况,对方请我稍等片刻,随即去找院长了。
  “喂,小子,我一把年纪了也还没进过这里哎......”
  “因为您不会变老嘛。”
  “这你都了解?”
  “哼哼,那是自然,我还清楚您被称作‘会移动的雕像’呢!我可不是小孩子!”
  “好好,真聪明......”
  我敷衍着小孩。
  “会移动的雕像”么,的确有人这样比喻过我......是谁来着?
  看门人回来了,他的身旁跟着一个胖胖的、大约四五十岁的妇人,想必是疗养院的院长。
  我拍拍小孩的背,但他并未迫不及待地奔向妇人,反而低着头。
  “阿尔!”
  妇人快步走向我们,唤出的大概是小孩的名字。
  “真是的,又乱跑,很危险的啊!”
  她牵起小孩的手,俯身轻声训斥了一番,然后又满含歉意地朝我鞠躬。
  “实在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幸亏这孩子遇到了您。”
  “没什么。这小孩......叫阿尔?”
  “啊,是的。”
  “你是院长吧?真了不起啊。”
  自一开始我便在观察疗养院——颇为不错的风景、精细的打理配上宁静的气氛,足以见得她的用心。
  “您过奖了。”
  院长抬起头,露出微笑,目光在我的脸上呆呆地停留了许久。
  “......”
  “怎么?”
  我见她迟迟不说话,便问。
  “您......您不是孤老先生吗?”
  “是哦。”
  “呀......”
  不知为何,院长突然喜形于色。
  “好久不见了!真的好久好久没见过您了!”
  “......你是?”
  “啊......果然已经认不出我了么,呵呵,倒也正常,我可没法和您一样不变老呢。”
  院长掩嘴一笑,眼中闪着调皮的光。
  “提示您一下——雕像先生。”
  “......喔......”
  我想起来了。
  怪不得阿尔叫我“会移动的雕像”。
  她确实是我的熟人,但是是二十多年前的熟人了,“会移动的雕像”正是她给我起的外号。
  “是你啊......我当你早就不在小镇生活了。”
  “我可不会不告而别哦。”
  “无征兆地销声匿迹也差不了多少吧?”
  “是您懒得找我罢了。”
  “噗......话说,我们挺长一段时间没见了耶。”
  “是呀,差不多......快三十年了?”
  “这些年你一直在打理疗养院?”
  “嗯,因此才有了如今的规模,厉害吧?”
  院长望了眼疗养院,仿佛在看自己的情人一般。
  “厉害......”
  我由衷地点点头。
  “为了它,我花了不少工夫呢,自己也变成个又老又丑的老太婆了......您却仍旧没什么变化啊。”
  “我是‘雕像’嘛。”
  院长笑了。
  “那......这家伙便是你的孩子了?”
  我指的是从刚才起便沉默着的阿尔。
  “不......不过我负责照顾他。”
  “这样啊。”
  “我还没结婚呢。”
  院长轻轻地坦白:
  “不是说了么,我的全部心思都献给这小小的疗养院了。”
  “唔......”
  “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有点。”
  往昔的时光幻灯片似的掠过思绪。
  院长年轻时很漂亮,光是我认识的她的追求者便不下十个。
  其中包含了拉雅的父亲。
  拉雅的父亲是陪她从小玩到大的友人,依托这层关系,我才与她相识。
  “但这是我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选择哦,故我并不后悔。”
  “那就好。”
  “嗯~~那就好!”
  她鹦鹉学舌地重复了一句。
  话虽这么说,她过往的调皮可爱的脸庞一经忆起,便接连不断地在我脑中浮现更多,直至跟最近遇到的某个人的面容重合。
  “嗯......冒昧问一句,你和千纸鹤小姐是什么关系?”
  “啊,那个孩子么......是我的养女哦。”
  ......
  准备告别时,我们握了手。
  她的手指有些臃肿,掌心又硬又粗糙,给我一种抚摸干树皮的错觉。
  我目送着她与阿尔走进疗养院。
  我忽地意识到:她真的老了。
  记忆中轻快灵巧的步伐变得缓慢,婀娜的身姿变得肥胖。曾无忧无虑地摆动着的手臂也变得没精打采的,傻乎乎地垂在半空。
  可是,当院长回头朝我挥手时,我发现她的眸子还是那么明亮。
  犹如窥见枯叶上残存的朝露,我隐隐一阵心动。
  这令我坚信,她无论变成什么样子,在我印象中始终会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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