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监督

  龙马踏风疾行,穿过重重繁华街道,最后停在一处府邸前。
  府邸建筑雄伟壮观,如山岩叠嶂,一重高过一重,压地路人喘不过气来。
  府前大门立有两尊巨石麒麟,麒麟张嘴怒视,给人一种气吞山河的雄心壮举。
  钟离刚从龙马背上翻下来,站在门口的守卫立马就跑来牵住,同时一位身着华服,背有些驼的老人也从门口迎了出来。
  他跑到钟离面前,躬身笑道:“大人劳累了。”
  钟离道:“无事。”
  老人对着牵马守卫挥了挥手,让他把马牵到马厩去,随后对着钟离道:“小人是城主的管家,大人称呼小人一声‘汪管家’就好。”
  钟离点了点头,老人又道:“白冷大人已在怜花阁久候,大人是现在去……还是休息一会儿再去。”
  钟离道:“现在。”
  老人侧身道:“大人请。”
  钟离优雅的抬手道:“请。”
  老人受宠若惊地转过身,领着钟离走入府邸、踏过青砖大道,绕开正堂大厅,穿过一座万物皆凋零,唯有梅花独放的美丽花园,最后停在了一座高耸如峰的阁楼前。
  阁楼共有六层,形似六朵绽放的白莲花叠插在一根柱子上,美仑美奂。
  洪管家道:“大人,这里就是怜花阁了,白冷大人正在六楼小酌,小人还有事务要忙,就不上去了。”
  钟离道:“嗯,那你去忙你的吧。”
  洪管家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钟离仰头看了看楼顶,随后提步踏上了楼梯。
  上楼的楼梯有些窄,最多只能两人同行,但设计地却极为巧妙,楼梯攀附中心大柱,盘旋延伸,像是一条隐匿在花间的蟠龙,柱子上还刻有辽阔的山河画,让人顷刻间忘却了自己正身处狭窄地楼梯上。
  钟离一路领略画中风光,不知不觉已上了顶层。
  顶层有些空荡,只有一张小桌,四张凳子,以及一个目中含笑的恶鬼。
  钟离盯着恶鬼脸后隐隐显露的,如羊脂玉一般温润白嫩的下巴,道:“你的面具歪了。”
  白冷忙抬手正了正面具,道:“刚刚透了透气。”
  钟离走过去,坐在她对面,道:“原来如此。”
  白冷伸手将一个小巧玲珑的、倒盖在桌子上的白木杯子正过来,又提起放在小火炉上的黑色茶壶,倒了一杯茶水道:“雪树茶,你尝尝。”
  钟离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用两指端起只有荔枝大小的茶杯往鼻子下凑了凑,闻到一缕甜香后,说道:“还不错。”
  他一口饮了下去。
  白冷也端起了茶杯往嘴里送去,茶杯在触及面具时,面具的嘴角部分突然发生了一点扭曲,茶水便全都被她饮尽。
  白冷放下杯子,看向钟离脸上的凶恶面具,道:“你可以把面具摘了,透透气,现在并没有人。”
  钟离道:“刚才我差点被岳守仁认出,还是算了吧。”
  白冷好奇道:“他怎么认出你的?”
  钟离道:“眼睛。”
  白冷瞪了瞪钟离的眼眸,哈哈笑道:“你的眼睛实在太有特色,很容易就能让人记住,更何况岳守仁时不时就会在不经意间看到贴在城楼下的通缉画像,而你无疑是最显眼的。”
  钟离道:“我或许该改变一下自己的容貌了。”
  白冷道:“怎么改?”
  钟离道:“我好比是一块石子,稍稍雕刻一下便好。”
  白冷道:“你还是不要改了,要是变丑了,就不好了。”
  钟离道:“不会。”
  白冷道:“可是我已经习惯了你现在的模样,你要是改了样貌,我就得重新习惯。你要知道,习惯是很难改变的。”
  钟离点了点头,不再作声。
  白冷再次给钟离勘了一杯茶,道:“我看到霍起骑马追出去了,他现在怎么样?”
  钟离道:“他没事。”
  白冷道:“那等下就劳烦你出去看紧他,免得他去劫狱。”
  钟离道:“为什么他要劫狱?”
  白冷道:“你没听说过他,自然不知道他的倔脾气,他不会客观分析谁对谁错,只会执行他认为对的事。他现在是岳守仁的手下,那么他一定是要去救岳守仁的。”
  钟离端起茶杯站了起来,走至栏杆旁,靠着,高空中的冷风呼呼作响,吹得他长长的头发往后飘逸。
  他静静地俯视着远处如小雪丘般一座毗邻一座的建筑群,以及如五颜六色的蚂蚁一般穿梭其中的人类。
  白冷默默地望着他孤独的背影,好似在望着一处寂寥的风景,眼中充满了好奇与怜惜。
  冒着热气的茶水如烧至最后的火焰,渐渐熄灭了去。
  茶水冷了,天也暗了,暖色的火光亮了起来,烧红了周围的雪面,让人再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冷意。
  楼梯“噔噔”地声音悄悄响起,且愈来愈大。
  毕飞走了上来,他扫视一眼靠在栏杆的钟离,目光最后停在了白冷身上。
  他微微弯腰,行礼道:“白冷大人。”
  白冷将目光从钟离身上移至毕飞身上,说道:“怎么这么迟?”
  毕飞坐在钟离先前坐的位置上,道:“怕霍起那小子闹,我在与他解释。”
  白冷道:“那解释清楚了么?”
  毕飞摇摇头,道:“没有。”
  白冷看向钟离道:“那麻烦你去看着他。”
  钟离转身走到桌子旁,放下表面已结了一层薄冰的茶杯,道:“请问他现在在哪?”
  毕飞道:“巡捕司对面的酒楼楼顶。”
  钟离点了点头,再次走至栏杆前,翻了出去。
  他的身影如雪花般飘摇而下,很快就飘到了极远的地方。
  毕飞看着钟离那渐渐消失在夜色的身影,笑道:“大人哪里寻到的这么一位强者做助手?”
  白冷道:“路上碰见的。”
  毕飞道:“他的实力比起霍起如何?”
  白冷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飞道:“大人原来那位助手呢?”
  白冷淡淡道:“死了。”
  楼梯上“噔噔”声再次响起,几位衣着单薄的女子依次走了上来。
  第一位上来的女子手上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放有一个精美的酒壶和几只酒杯,她站至毕飞身旁后便一动不动。
  毕飞伸手提起酒壶,又拿起一个杯子倒上琥珀色的酒水,道:“这是庞城土酒“美人香”,由十四岁少女的心血为引,加以各种草药酿造而成。
  想到大人可能吃惯了山珍海味,故斗胆上了这种酒。”
  白冷接过毕飞送来的酒杯,闻了闻酒香,闭眼回味了好一会儿,才道:“听说这酒,庞城的女人一生只能酿一次,乃是少女专门为了和心爱的郎君在成亲之日喝交杯酒而酿造的,如此珍贵的东西,你是怎么得到的?”
  毕飞道:“大人多虑了,这酒确实是别人卖给我的。”
  白冷将酒杯凑到嘴边,品了品,道:“多少钱?”
  毕飞道:“十万金币,那少女为了救误吃毒果的母亲才不得不卖这酒。”
  白冷点了点头,道:“钱少了。”
  毕飞道:“我不太懂酒,所以就胡乱报了个价格,既然大人说钱给少了,那等下我再命人送一些钱过去。”
  白冷没有说话,而是再次喝了一小口美人香,接着放下酒杯叹了一口气,道:“可惜了,这酒只能喝一口,第二口味道就变了。”
  毕飞道:“世上的任何美食,永远都只能浅尝,吃多了难免会腻。”
  白冷移开酒杯,道:“确实如此。”
  第一位女人将酒杯拿回去,并走开,第二位女人接着顶上了她的位置,第二位女人盘子上盖了一个黑罩子,无法辨别,但应该是某种热食。
  第二位女人将盘子放在桌子上,毕飞打开黑罩子,一股热气腾腾的香雾顿时顺着缝隙泄出。
  待烟雾散去,赫然是一只像水一样透明的乳猪趴在盘子上。
  毕飞道:“这道菜叫做“酒乳冻”,是用附近特有的水乳猪加好酒蒸制而成,劲道q弹,肉味酒味十足。可惜这道菜只能热的时候吃,冷了就会变成坚冰。”
  白冷道:“听说水乳猪几乎已经绝种,你竟还能弄到,看来花费了不少功夫吧。”
  毕飞道:“大人客气了,是您举荐我当上了这城主,我自然要好好招待您一番,以报举荐之恩。”
  白冷从一旁拿起筷子,夹出一片肉,道:“我就算不举荐你,凭你的才能,要不了几年,你也能轻松坐下这泰州第二城的宝座。”
  毕飞笑了笑,道:“虽说如此,但大人让我免走了很多弯路,少受了很多苦难。”
  白冷吃下肉片,道:“我只是不想看到大材小用的场景。”
  ……
  巡捕司对面的酒楼上,钟离刚走上去,霍起就走了下来。
  两人在楼梯里相遇,霍起看了一眼钟离,继续下楼,他的身后紧紧跟着两位男子,其中一位是右司主,那么另一位应当就是左司主了。
  钟离看着他们从身旁穿过,突然停下步子,对着带路的小二道:“抱歉,我不上去了。”
  说完,他转身跟在他们后面。
  小二赶忙追上去拦住钟离,道:“唉,客官,是我伺候的不好么?”
  钟离摇头,道:“不是,只是突然不想吃了。”
  小二气愤道:“客官,你这是在玩我吗?”
  他已握起了拳头,似乎钟离只要答应一声,他立马就会把拳头打出去。
  钟离郑重道:“抱歉,我并不是在玩你,我是真的不想吃了。”
  小二见钟离如此礼貌,忍藏了一天的坏心情顿时又缩了回去,他松开拳头,让开路,卑微地道:“不好意思,客官,我……我……刚才都是我不好,我在此向你道歉。”
  他鞠了一躬,接着道:“这是我刚找的工作,受了一天的气,所以……所以就没有忍住……你能不能不去投诉?”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忽然混有一点急切的哭腔。
  钟离盯着小二看了几眼,小二约莫十五六岁,面容明明十分年轻,却有一双满经风霜的茧子手,他手上的茧子不仅多,还特别厚,就像涂了好几层蜡,看着特别怪异。
  钟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这件事是我的错,跟你没有关系,你放心,我不会去投诉你的。”
  小二激动地道:“谢谢,谢谢,谢谢……”
  钟离道:“孩子,人是一种特别容易被欲望所左右的动物,尤其是愤怒和贪欲,一旦放任其发展,就会造成令人后悔莫及的灾祸。
  而愤怒与贪欲往往都是因外部环境而产生的,你或许无法改变所谓的外部环境,但你可以强大自己的内心,不断增强自己的承受能力,慢慢地你就会发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一位刀枪不入的强者。”
  小二怔怔地盯着钟离,许久才点了点头,道:“多谢提点。”
  钟离看着他眼中透露的莫名其妙,就好似自己说了莫名其妙的话一般,不禁叹息一声,缓缓离去。
  钟离下到酒楼门口时,霍起三人却早已不知所踪。
  他思量了一会儿,脚尖轻点,如压到极致的弹簧般反弹上天,最后,又如仙鹤一般立在了酒楼屋檐之上。
  附近的人奇异地望了一眼高处的钟离,随后又默默干着自己的事。像钟离这般能飞檐走壁的人虽然不多见,但也不少见,他们早已少见多怪。
  钟离望着巡捕司的方向盯了许久,一个人影终于是从右方的屋顶飘了过去。
  钟离目光一顿,身影忽然如鬼魅般消失不见。
  他突然间出现在那道人影旁边,那人正俯身观察着巡捕司的布局,以求用最快的方式完成任务,所以并未发现钟离的靠近。
  钟离看着他聚精会神地盯着巡捕司的目光,不由轻咳了一声。
  他的咳嗽声还未自嘴中飘出,三道细地看不清的剑光已闪了出来。
  这人的反应无疑是快到了极致,竟然在钟离咳嗽的瞬间发觉了钟离的存在,并瞬间拔出了剑,扫出三道剑光。
  此时,钟离似乎毫无所觉,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反抗。
  待剑光消去,一声轻咳混着拔剑声飘了出来,同时,钟离的右手也如突然没了电的投影般一闪消去。
  再向上看去,他的右手已不知何时夹住了剑刃,寒光闪闪的锋刃没能在他春葱玉指间留下半点痕迹,就连一层皮也不曾割破。
  钟离盯着目光中带着不敢置信的霍起,道:“我说过,他不会有事,请相信我。”
  霍起想抽出长剑,可钟离的手指却如老虎钳般夹得死死地,根本不能抽离半分。
  霍起盯着钟离的手指,思虑片刻,道:“好,你放手。”
  钟离松开手,霍起立马将剑插回剑鞘,道:“我怎么相信你?”
  钟离道:“凭白冷的名头。”
  霍起道:“虽然他迄今为止从未被人说过判错了案子,但他的名头我不太相信,他只要振臂一呼,谁又知道岳将军是被冤枉的?”
  钟离道:“你。”
  霍起道:“我人微言轻,没人会相信。”
  钟离道:“你可以去查,只要拿出证据,就能证明他是冤枉的,也能让人相信他是冤枉的。”
  霍起冷笑道:“这种事又该如何查?你会任凭我调查?任凭我破坏他的名声?”
  钟离点头道:“会的。”
  霍起呵呵道:“口是心非的家伙我见过很多,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更是数不胜数,我无法相信你。”
  钟离道:“那你觉得自己算哪类?”
  霍起道:“我自认能做到真诚待人。”
  钟离道:“所以你觉得这世上只有你一人能做到?”
  霍起道:“没有,但这样的人只会越来越少。”
  钟离道:“既然如此,那么你为何认为我就不是这样的人?或许有些事我不能同你讲,但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霍起直盯着钟离的眼睛,他从中看到了大多数人都没有的真诚与坦然,那是一种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别人的眼神,这种眼神十分难见,就连他自己也做不到两全其美,可是眼前这人似乎做到了。
  他选择了相信钟离,或许这可能是一个人演出来的,但他很难相信这种眼神能被人完美地演绎出来。
  最后,他退了出去,如一道黑色闪电般消失不见。
  钟离目光停在他离去的方向,他能看见他并没有走,而是躲在了一处角落,悄悄盯着他,盯着巡捕司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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