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阮莺有话要说

  从登上回去的马车,到回到自己的房间,阮莺都没有说一句话,她低着头,安安静静地拉着纪允炆的手,一如当初刚刚被收入门下时那样。
  将这个二弟子送回屋后,纪允炆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担忧。
  对于阮莺今天的那种情绪爆发,纪允炆自己既没有经历过,也没有处理的经验,因此他也不清楚自己今天的处理方式究竟是否合适,只能希望自己多少抚慰了这个孩子的情绪。
  说实话,阮莺那种癫狂的模样确实吓到他了,被仇恨所压垮、逼疯的人他曾经见过,他不希望自己的徒弟变成那样。
  隔壁文裳卿的屋子里传出些许动静,即便是作为大宗师的纪允炆也无法辨认清晰,想来应该是解颖秋和文裳卿在尝试参悟真龙遗骨;
  阮莺的屋子则是非常安静,没有任何声音,也不知道是这家客栈的隔音好到能够屏蔽纪允炆的感知,还是此刻阮莺的屋子就是那样寂静。
  要不找个时间,等她冷静下来之后再好好和她谈谈吧——纪允炆琢磨着,一边倒上两杯茶,一边随手一挥,用真气推开了房间的窗户。
  “请坐。”
  “谢剑尊赐座。”
  窗口微风拂过,随后,天速星就在桌旁坐了下来。
  “司马蒙处理妥了?”
  “已经处理完毕,剑尊放心,回去之后的汇报在下一定做得漂漂亮亮的,不给剑尊和阮莺小姐添麻烦。”
  剑尊和阮莺插手了此事,这是不可能瞒着皇帝的,但天速星有办法在陈述事实的同时,又让这件事显得合理。
  在这个位置也坐了有些年了,总不至于这点话术都没有。
  “你倒是懂事得很。”
  “毕竟在下也要为自己着想。”天速星倒也不反驳纪允炆的话,而是态度放得很低解释道:“不论是陛下还是您,在下都得罪不起,所以还是圆滑些处理最好。”
  “说的也是,那就辛苦你了。”
  “剑尊客气了,这次能如此迅速的完成任务也是托您的福,在下还欠您一个人情呢。”
  氛围很融洽,一阵和和气气的交谈后,本就只是来和纪允炆汇报一声的天速星便起身告辞,准备起身回乾国京城了。
  但这时,纪允炆叫住了他。
  “天速星,你可曾想过找我报仇?”
  这几天,纪允炆想起了不少事情,其中就有关于当年为了阮莺和乾国朝廷之间爆发的那场冲突。
  天罡将之间以师徒作为传承关系,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天速星,想来便是当年在自己手中失去一条腿的那一位的弟子。
  武道世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纪允炆当年无异于是让天速星的父亲变成了废人。
  所以他很想知道:天速星是否想过找自己报仇,如果想,又为何不做,还如此客气谦卑地与自己相处。
  若是能有所了解,也许能给他一些提示,让他想明白该怎么处理大仇得报却又险些被爆发的情绪冲垮的阮莺。
  “回剑尊的话,从未想过。”
  天速星的回答,却出乎纪允炆的预料。
  “当真?”
  “剑尊,我师父当年说过:我们这种人,不论遇到什么都是因为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天,更怨不得人。”
  “没这个觉悟,就不要走这条道。”
  “他当年虽然被您废了一条腿,但无论是舍身救自己的部下,还是实力不够没能全身而退,都是因为他自己,他都不怨您,我又何苦执着于什么报仇呢?”
  当年的那场大战,本来乾国朝廷已经想通了要与纪允炆议和,甚至连圣旨都下了,可惜当时前任天速星的一位下属,不知是年纪轻轻立功心切,还是想要为死去的同袍报仇,在自以为抓住纪允炆破绽时发动了攻击。
  命悬一线之际,前任天速星救下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而代价就是:以神鬼莫测之速闻名的他,下半生只能坐着轮椅度过。
  可是前任天速星却不曾表示过对剑尊的恨意,反而常说用自己一个本就打算退隐的老头子,能用一条腿换回一个有大好前程的年轻人,这个买卖不亏。
  被这样的师父教导着,天速星自然也就不曾对从未谋面的纪允炆有过恨意。
  “原来如此。”纪允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天速星这个办法,很明显不能适用在阮莺身上;还是得他自己好好想想。
  “恕在下僭越,在下以为:阮莺小姐今日大仇得报,心中苦苦积压了多年的情绪一朝散出,故而有此状,剑尊无需担忧,只等过上些日子,阮莺小姐心情平复后好好与她谈一谈就是。”
  天速星是个聪明人,当然能察言观色明白纪允炆在担忧什么。
  被仇恨困扰,甚至折磨得魔怔发狂的人他也见过,而且处理得绝对比纪允炆要多,因此在他看来纪允炆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
  倒不如说,比起担心阮莺会不会因为此事留下什么心病,天速星觉得纪允炆应该担心点别的。
  今日阮莺抱着纪允炆痛哭之后,尤其是纪允炆牵着她的手走向马车时,天速星敏锐地察觉到一些“别的东西”。
  只是不知道纪允炆自己察觉到没有。
  “多谢天速星提醒。”
  “剑尊又客气了,在下只是胡乱说一句,您权且当个参考就是。”天速星行了个礼,然后将一块雕花的令牌交给纪允炆说道:“将来若是有用到在下之处,您只需将此牌交予最近的川优商会即可。”
  “当然,虽说欠了您人情,但也希望您不要委托在下一些会危及生命的事情。”天速星说着,嘿嘿笑道。
  川优商会是他自己家的产业,势力甚至能够触及遥远的西方世界,这也是他重要的情报来源。
  “天速星放心吧,我也是会体谅人的。”天速星的这种坦诚让纪允炆很欣赏,他也不多客气,接过了那块精致的令牌。
  虽然也不见得真能用上,但万一呢?
  送出了令牌,天速星便再次行礼之后通过窗户离开;而几乎是同一时间,纪允炆的房门被敲响了。
  纪允炆起身开门,然后就看见了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的阮莺。
  阮莺低着头,一头长发披散着,几缕秀发遮在她脸前,让纪允炆看不清她的表情。
  “莺儿,怎么了?”
  阮莺的状态让纪允炆觉得怪怪的,按理说这孩子不会这副样子出现在他面前,还就这么站着一言不发。
  阮莺身上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淡淡香味,和她平时的那种香气却又并不相同。
  “莺儿?”
  纪允炆的又一声温柔呼唤,却让阮莺像是被吓了一跳般,微微一颤。
  阮莺很紧张。
  从城外回来之后,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安静地坐了近半天的时间,进行着激烈的心理斗争。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在师父面前表现出那副癫狂的模样,那种为自己亲手造成的、别人极端的痛苦而开怀大笑、肆意品尝旁人之痛的模样。
  虽然说情有可原,但阮莺了解自己的师父,她担心自己那大魔头般的样子,会让师父将她视作邪道,抛弃她甚至视她为敌。
  破庙前,纪允炆的呼唤让她回过神来,她回头看到纪允炆看向自己的眼神时,她甚至有一种绝望的感觉。
  可是,纪允炆却选择了上前拥抱她,一如既往地安抚她,还说今后都会陪着她。
  师父会陪着她。
  会陪着她一人。
  只能是她一人!
  虽然大哭了一场,但是阮莺的心情并未平复下来,而是依然翻江倒海、巨浪滔天。
  倒不如说,因为在纪允炆怀中的那一场大哭,她现在内心处在另一种完全不同于当时的极限状态之下。
  利用偷偷修习的功法从摄心花上提炼出药力汇聚于掌心后,阮莺敲响了师父的房门。
  此刻师父就在自己身前,以他的性格,对此时脆弱模样的自己绝对毫无防备;摄心花的药力很恐怖,自己只要伸出手去碰到师父,那即便是师父那武道大宗师的体魄和神识,也难以招架。
  中摄心花之药力者,会被夺走神魄,变得像是傀儡般任由下毒者掌控。
  只要伸出手,自己的又一个夙愿就达成了!
  师父从今往后就只属于自己一个人了!
  可为什么,自己迟迟无法伸出手呢?
  阮莺站在纪允炆身前,低着头,她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心里很纠结;她本该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敲响了师父的房门,可此刻却又无法走出了那最后的一步。
  自己到底在犹豫什么呢?一旦错失了这次机会,今后想要再夺得师父的心可就不会再这么简单了。
  自己肯定是争不过大师姐的。
  那么,也只能趁现在——
  阮莺激烈的心理斗争让她的身体止不住微微颤抖,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而沉重,脑海里有个声音不断告诉她伸出手去,像之前那样拉住师父的手,抱住师父,让摄心花的药力侵入师父的身体。
  “莺儿。”
  而这个时候,伴随着师父的呼唤,一只手轻轻地拨开了她面前的头发,随后又温柔地捧住了她的脸颊。
  阮莺抬起头,正对上纪允炆担忧的视线。
  “师父在这呢,没事的。”
  担忧的背后,是毫无保留的爱。
  “有什么话都可以和师父说哦,没事的,不害怕。”
  阮莺默默地把手背到身后,散去了掌心的药力。
  她做不到。
  即便一开始就是打算利用师父对她的关怀来用摄心花彻底占据师父的心灵,可当自己切身实地再次面对这份关心时,她发现自己做不到。
  师父对她的无限包容和关爱,那即便在见到了她今日最残忍最疯狂的一面后依旧选择陪伴她、待在她身边的温柔,彻底激发了她想要将师父,将这世界上她最亲近的人彻底、永远占为己有的狂热。
  可现在,同样是这份爱,让她的那种狂热烟消云散,只剩羞愧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从脸颊传来的温度,还有那柔和的抚摸,让她回忆起了从前,回忆起了母后。
  自己竟然想着要用如此卑劣的方法去利用这份爱!
  “师父。”
  “我在。”
  今天,阮莺大哭一场后便一直不说话,纪允炆还在担心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心理上的问题,现在徒弟总算愿意说些什么了,他当然高兴。
  “我,我有话想对您说。”阮莺支支吾吾的,很是纠结。
  她终究是不像解颖秋那样热情似火坦坦荡荡,哪怕是此刻,心里想着至少要把心意表明,也难以启齿。
  “嗯,说吧。”纪允炆已经做好了准备,不论阮莺要说什么,他都会接受。
  哪怕这个孩子呈现出会变成一个魔头的趋势,他也依旧会接受这个弟子,继续关爱她、保护她、指引她。
  “我,我......”
  怎么了?说呀!
  阮莺心里朝自己大喊着。
  这又不是对师父下毒,只是表明心意而已,大师姐不就说的很大方吗?一句话而已,说出来呀!
  “我有心上人了!”
  迎着纪允炆冬日暖阳般的柔和目光,阮莺一咬牙,总算是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随后,她感到脸颊几乎是眨眼间变得滚烫无比,不等纪允炆做出回应,她便立刻后退一步,转身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嘭”的一声将门关上。
  自己真差劲!
  背靠着房门,阮莺缓缓坐了下来,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
  本来打定了主意,却打了退堂鼓半途而废也就算了,甚至连一句表明心意的话都说不好,鼓足了气势,都只能憋出那么一句不清不楚的话来。
  师父他,不会误会吧?要找个机会解释清楚才行。
  可是,怎么解释呢?
  阮莺闭上了眼睛,觉得疲惫又无奈。
  希望师父不会讨厌我这种性格的女子。
  而在阮莺将自己关回房中,为刚刚的失败而闷闷不乐时,纪允炆依旧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眼睛还看着方才阮莺站着的方位。
  准确地说,他是愣在那里。
  啊?
  什么情况?
  确实,武者们也都是有七情六欲的,莺儿年纪轻轻,虽说是个社恐的性子,但会对异性有爱恋之情也是正常的。
  可是,这也太突然了!为什么自己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啊?
  这次去带她出山之前,自己有多久没和她见过面?一年,还是两年?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是怎样的青年才俊和她有过接触?
  纪允炆此刻,有一种老父亲突然听说女儿谈恋爱了一般的感受。
  弟子们有爱慕对象了,这是好事,大概是好事,但纪允炆不希望自己精心呵护的她们会因为一时冲动所托非人。
  纪允炆愣了一会儿,神使鬼差地拿出了天速星临走前给他的那块令牌。
  天速星是不是很擅长搜集情报来着?
  让我好好看看,自己这可能存在的女婿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能拐跑我家的徒弟!
  若是到时候查出来不是个什么好人——
  纪允炆缓缓地关上了自己的房门,平静但带着煞气地坐回桌旁。
  让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年轻无声无息永远消失罢了,这对一位大宗师来说不比踩死一只虫子困难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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