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行至水穷看云起

  蒹葭之月,清晨田野尽白霜。
  穿上棉袍的叶子玉,腰悬红玉酒壶,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看着血迹干涸的杜府大门,点燃一支香烟,怔怔出神。
  行尸之乱当夜,数百具尸体就被清理一空,就连大街上的血迹都被几场秋雨给冲刷干净。
  尽管已过去一旬时光,但每每入睡,叶子玉耳边总能听到行尸嘶鸣、逝者哀嚎声。
  当日重伤的叶峥被老张所救,但受伤太重、毁了根基,加之行尸之气入体,有几分医术的老张直言无力回天,故一直卧床静养。
  穿过空荡荡地巷弄,叶子玉来到酒肆,老张翘着腿,一边打趣着王俏俏,一边抠着脚丫子。
  “俏俏,叶子玉那小子不是个好东西,当面叫姨,背面却说你的屁股越来越大。”老张信誓旦旦道。
  没了其他酒客的王俏俏斜睨道,“老娘不瞎,谁的眼睛整日挂在老娘身上,我能不知道?”
  “就是就是,我家俏俏身量苗条,大小适中,恰到好处。”老张嘿嘿道。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王俏俏不屑道,忽然看见平静走来的叶子玉,笑道,“叶子快来,俏姨给你做了土豆烧鸡、清蒸鲈鱼,还给叶将军熬了排骨汤,你一会给端回去。”
  叶子玉轻轻笑道,“我爹现在一个光杆将军,俏姨你直接叫他老叶好了。”
  “听你的。”王俏俏一边将菜端上酒桌,一边拍掉老张的爪子,笑道。
  尸乱之后,马头镇近万百姓被刘先生超度,小镇里只剩下叶峥父子俩、张青云、刘先生,以及在尸乱中被张青云救下的王俏俏五人。
  老张与王俏俏两人曾对叶子玉有过一场开诚布公地谈话,两人分别是西域兰若寺和中廷太一教安插在马头镇的探子,实时掌握【凡圣】动向,不过任务完成后,两人都被作为弃子抛弃。
  叶子玉问二人有何打算,二人直言要在小镇里清闲一段时间,待明年开春,便离开名存实亡的马头镇,过隐姓埋名的日子。
  叶子玉并未计较二人所言真伪。
  吃完午饭,叶子玉照常与张青云吞云吐雾。
  “小绿啊,马头镇已经落得这般模样,你们父子俩有何打算?”张青云不经意问道。
  “父亲现在重伤未愈,我准备等他恢复一些再做打算。”叶子玉如实答道。
  “马头镇虽然地处偏远,却依然受芳草郡辖制,最迟年底就会有人前来入驻,处理后续事宜,你们早做打算。”张青云提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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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往常一般来到私塾,叶子玉放下给老人带的一壶酒,沉默练剑。
  一个时辰过后,叶子玉捧起冷冽溪水冲了冲脸,刘先生远远地招了招手,让他一起午后小酌。
  一杯酒下肚,老人仿佛察觉到叶子玉心中所想,问道,“是在怪我为何不早些出手,救下青梅他们?”
  叶子玉轻轻放下酒杯,“只是有些不明白。”
  “小镇百姓是无辜的,先生您有通天之能,为何不能救他们一命?”
  刘先生淡淡笑道,“知道叶峥为何明知马头镇会遭受灭顶之灾,却依然困守叶府,为何不带你远走高飞?”
  不等叶子玉回答,眼神中已有些疲累的刘先生自顾自道,“一旦他走出小镇,就是你们叶家灭族之日,唯有将城防军拧成一股绳,才能为你和他的那些军士寻觅一线生机。”
  本以为是一场安排好的马匪屠杀或是瘟疫肆虐,让失去【凡圣】的窃灵小镇淹没在历史尘埃之中。
  没想到却是一场避无可避、沾之即死的尸乱!
  “他不能退走,我不能出手,两者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刘先生,“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此次我出手固然可以救下百姓,待我化作一抔黄土,谁再来救,你吗?”
  当东土唐国、西域兰若、南疆云渊都想让这个小镇消失,除非你有超脱尘世的实力,否则所有的努力都是垂死挣扎。
  “五百年前,东唐国师宁皓横空出世,作为隐匿于李渊座下的首席幕僚,助李渊肃豪阀、饬吏治、强军备、平八荒、镇沧海,用短短百年时间,帮他一统东土境,完成了“一境即一国”的壮举。”眉间已有腐朽之气的刘先生回忆道,“他用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对这个灵世产生了深远影响,就算他灵力修为稍有不济,但依然不影响唐国百姓将他奉为神只。”
  功高震主、封无可封,宁皓不带一兵一卒前往沧海玉阁,过上了半隐居的逍遥日子,但刘先生细细回顾五百年来各境发生的重大变故,所有故事走向,仿佛都按照他写下的画本在演绎。
  就连五百年前的星垂之战,打的星垂州半壁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失所,表面上好像是东土唐国吃了亏,但兰若寺数十名天灵境高僧入了轮回,南疆拜月教至此一蹶不振,中廷一战损失自己和方瑾两名山巅灵修,五百年后,方瑾的【凡圣】依然落入唐国手中。
  运筹帷幄近乎神迹!
  “这个宁皓国师虽然惊才绝艳,脑袋里仿佛总装着稀奇古怪的想法,但他对这个灵世总是带着一股疏离,灵世修者、普通人,在他眼里不过是随时可以牺牲的工具。”
  星垂之战,伤亡百姓超过千万。
  攻陷八荒,一个月损失唐军精锐逾七十万。
  沧海海啸,沧海州军未出一兵一卒,致使滨海死亡百姓过百万,若不是游历至此的刘先生出手,这个数字只会更大。
  刘先生在小镇里静眼旁观五百年,依然不知道宁皓在谋划着什么。
  “我一生极情于剑,不善权谋、不长兵事,只想着用剑平尽天下不平事。”刘先生自嘲道,“到头来却连自己心仪女子都护不住,什么‘剑道先生’、‘天下剑师’,不过是个笑话。”
  “收你为徒、传你剑意,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够用手中剑护住心上人,能够在那个人为灵世带来灾难时,拔剑斩之!”
  心无牵挂的老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像是在交代后事一般。
  叶子玉沉默着拿起制式长剑,去往草甸继续练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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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叶子玉能够一剑将天空中飘洒的数十枚枯叶分开,时光再过一旬。
  时至冰开之月,清晨已十分寒冷,水面上渐渐铺上了一层薄冰。
  近一旬时光,大雾天气越来越多,孤镇更显凄冷。
  小镇西边的城防军营旧址处,一百名全身披甲、腰间佩戴长刀的军士在大雾中肃然而立,一位国字脸的魁梧少校负手,看着长途跋涉,眉眼间难掩疲态的士兵。
  “接上级军令,从即日起,我柳刀营正式接管马头镇。”不惑之年的少校道,“在此我宣布几项军纪:凡外来者一律报备登记,凡外来滋事者一律军法处置,凡外来者侵扰小镇百姓一律杀无赦。”
  “江少校。”一名年轻军士举手。
  “讲。”江姓少校道。
  “听闻马头镇突染瘟疫,早已十室九空,何来小镇百姓?”
  “待会我会带队对马头镇开展巡视,今日登记一律视为小镇百姓,今日之后一律视为外来者。”江姓少校大声问道,“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百名军士齐声回答,惊飞了林间的野鸟。
  片刻之后,江姓少校一人已立于叶府门前,在断壁残垣的院落里长驱直入,看到了躺在床上、形容枯槁的叶峥。
  神情严肃的少校露出笑容,“叶家老二怎么落得如此下场,星垂府的兄弟们看到了估计得笑掉大牙。”
  叶峥两个月来第一次露出由衷笑意,“他们笑掉大牙,他们家里的母老虎可得心疼落泪。”
  “江河,我们有二十年不见了吧。”叶峥轻轻咳嗽一声,感叹道。
  江河,星垂州人,与叶峥一同长大的手足兄弟,曾因表现优异,二人一同被选拔为皇室禁军,几番周折,叶峥被贬谪至马头镇,而江河则抱上了星垂州大将军的大腿,平步青云、由尉入校,在星垂军柳刀营担任主将。
  “差不多,自你吃了那位的‘软饭’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了。”小时候没少干架的江河直言不讳道。
  “滚你娘的。”叶峥笑骂,“你此次来?”
  “自然是为叶上尉保驾护航,防止外来势力趁机作乱。”江河嬉笑道。
  叶峥沉默不语,只是看着这个有着四十多年交情的江少校。
  “临行前,大将军就交代了一句话,勿扰镇内、严管镇外。”江河收起嬉笑神情,“四十年交情,我不至于诓骗你。”
  “谢了。”叶峥郑重道。
  “对了,方才我入府时,看到院落里的一些枯叶、碎石,可是你在练习剑法?”江河问道。
  想起那些碎石枯叶上的锋利痕迹,自家军中夜玄境兄弟的剑法都不一定有此造诣,晋级归真境数年的江河好奇道。
  “大儿子叶子玉瞎比划,不值一提。”叶峥不在意道,只是眼神里却满是骄傲。
  江河伸出大拇指,“牛皮还是你吹得好。”
  “待此次军务结束,可让大侄子来我柳刀营报到。”
  “呵呵,就你那小庙,撑死不过一个少校,不去。”叶峥直接拒绝。
  面容粗犷但心细如发的江河,知道叶峥是因为父子二人身份敏感,不想为他带来麻烦,骂骂咧咧道,“你他娘的就一个上尉,也就比守营的士兵高一级,瞧不起谁呢?”
  是夜,叶子玉为老父亲端来牛尾巴汤,却见父亲坐在床头,容光焕发。
  “咋滴老叶,梦见初恋情人了?这么高兴。”叶子玉打趣道。
  “滚你娘的。”叶峥一边喝汤一边骂道。
  “早就滚了,难道说又回来找你了?”叶子玉无所谓道。
  饶是自己熟读国师话本,文斗上也不是自己儿子的对手,叶峥沉默是金,安心喝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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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肆里,就着一碟花生、一盘拍黄瓜和一盅滋滋冒油的五花肉,王俏俏与张青云慢饮慢酌。
  白日里,星垂军已上门登记了身份,两人均称被叶峥救下,才捡回一条命。好在登记军士并未刨根问底。
  “星垂军已正式进驻,为何不走?”王俏俏问道,她一个不通灵力的普通人自然不怕星垂军。
  作为灵士的张青云就不会这么走运了,若是被查到兰若寺谍子身份,怕是要被打入大牢、严刑拷打。
  “知道那日上万具行尸是如何消失的么?”已有些微醺的张青云笑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就是镇东边的私塾刘先生,他以一己之力,让上万行尸瞬间消失。”
  堪称神迹。
  “想来星垂军只是在镇外驻守,怕是不愿与刘先生起了冲突。”张青云分析道。
  “如此说来,这孤镇却成了我们两枚弃子最后的避风港了。”王俏俏笑靥如花,眼神里却满是嘲弄。
  “谁说不是呢,来喝酒喝酒。”张青云举起酒杯。
  有一件事没告诉她,小镇被【凡圣】汲取五百年,成为灵力禁绝之地,【凡圣】一朝消失,除了灵玉这等极为稀罕的衍生物,小镇也成了一处‘宝地’。
  因为小镇成为灵力‘洼地’后,周边的灵力势必形成‘倒灌’,短期之内天地灵潮会像洪水一样排山倒海而来,灵士身处其间,所获好处不言而喻。
  近日大雾频繁就是明证,那分明是天地灵力积蓄到一定程度形成的灵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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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逼着老叶喝完汤,叶子玉回到房间。
  不知为何,近日里虽然剑术精进如常,但总是莫名间感到压抑窒息,只要大雾降临,叶子玉就如同坠入湖中,难以呼吸。
  心头仿佛有何物要破土而出一般。
  叶子玉盘腿而坐,心中默念刘先生传授的《灵源大道歌》。
  “此非一朝与一夕,是我本真不是术。”
  此时,堆积在床边的灵玉内里光芒流转,一道白光从玉石中溢出,钻入叶子玉体内。
  叶子玉猛然睁眼,随着那道白光进入,体内经脉像是被注入一道热油,在周身迅速流动,叶子玉轻喝一声死死抓住床沿。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热油消失无踪。
  一块拳头大小的灵玉黯淡无光,就此碎裂成普通石块。
  异境中廷,道门正统传承——太一教,一座奇崛险峰上,悬挂着一口一人来高的铜钟,天高日长,岁月悠远的铜钟久无打理,钟身泛起层层铜锈和青绿颜色,隔着千万里时空,轻轻地,发出一声悠长轰鸣。
  响彻整个太一胜境,三两个山下扫地道童抬头仰望。
  钟身震颤,锈迹簌簌落下,露出用古文铭刻的五个字——《灵源大道歌》。
  同一时间,在秀气墓碑旁拔掉杂草、清理灰尘的刘老先生,转头看向小镇,自言自语道,“方瑾,咱们一起看看叶子玉这小子能否打破枷锁。”
  叶子玉轻轻握拳,挥拳打在墙壁上,整个房间随之一震,墙壁破出一个斗大的窟窿。
  露出隔壁一脸震惊、惊坐而起的叶峥。
  完了!
  “你个小王八犊子,作什么死?”
  孤寂小镇上空响起了叶峥的怒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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