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少年不识愁滋味（中）
晴朗的天气，万里无云，以黑色为基调的建筑群边，一名中年男子正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对于他来说这是难得的好天气，也是他为数不多能放松的日子。
然而这样的好天气，他的心却止不住地跳动着，就像是预感到了有什么即将要发生。随着心跳越来越快，他拿在手上翻阅的书本内容变得越来越令人眩晕。他再也看不下去，索性将书本盖在了自己的脸上。
“老爸，你在干什么？”
一名白衣少年从屋内走了出来，一身白净在黑色成群的周遭中显得很是突兀，在他的腰间别着一个暗金色的墨水瓶，此刻瓶口正打开着，墨水从里面流出在地面溢开。而少年却像是未曾察觉一般，自顾自地在父亲身旁的竹椅上坐了下来。
“水墨的基础控制还没熟练掌握么？”中年男人皱了皱眉，“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小飘已经对水墨的掌握程度已经远超常人了。”
“你都说了是远超‘常人’了。”少年毫不客气地回怼，“我可没有阿飘哥那么好的天赋，就像你也没有姑姑那种天赋一样。”
“你……”
宋炎被他这话气得一噎，一时间找不出任何反驳的词汇，只能硬着头皮说了一句：“修炼不积极，嘴皮子功夫倒是越发长进了。”
“也许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天赋吧。”
“少族长，不好了！”
宋炎正欲教训一下没大没小的儿子，身着黑衣的族人便慌乱地冲了进来。宋炎认出这是执掌族内财政的管家，平日里的他向来一副仪态端庄的样子，然而此刻却衣冠不整浑身浴血，完全没了平日那副优雅的样子。
“发生什么事了？”宋炎连忙站了起来，“有敌人杀进来了么？”
这个节点上墨族并未与外族交恶，纵然是有人看他们不顺眼，也不可能有如此强大的实力能杀进来。自从墨族族力式微以后，他们便淡出了大众视野，并在领地周围建立起强大的阵法抵御外敌，即便是有心人想攻之，也绝非易事。
墨族向来以复杂的阵法闻名，想要破开他们的防御，就必须解开阵法。想要在短时间内破开阵法，如果不是对阵术十分了解的话，以蛮力破开无异于痴人说梦。
管家嘴唇颤抖，扶着宋炎半天没说出一个字。宋炎心中不安的预感渐渐升腾，他追问道：“到底是谁？”
“是……是林少主！林少主杀进来了！”
“小飘？”这个回答让宋炎完全愣住，“他一个人？”
财政管家不住地点头，还没从那种巨大的恐惧中走出来。
“晓宇，你先扶他到里面休息，我出去看看什么情况。”
“啊……是！”
宋晓宇从呆愣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林亦飘这个名字同样让他错愕了一瞬。这位比他大四岁的表哥从小就是他钦佩的对象，成绩好，天赋异禀，性格孤僻，简直是宋晓宇心中完美的高手形象，他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够成为像他表哥一样的人。
而那个在他心里如此崇高的人，眼下竟然以这种方式重新回到了家族。
一定是……一定是有什么苦衷。
“不麻烦你出来接见了，我已经来了。”
低沉的男孩声音传来，随之进入视线的是一名浑身浴血的少年，宋炎顿住脚步，瞳孔颤抖着。站在眼前的这个男孩他无比熟悉，那是他一直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他最爱的姐姐的孩子，是那个从小追在他身后会喊他舅舅的孩子。
可现在这张脸在他眼中忽然变得陌生。
“小飘……真的是你吗？”
直到林亦飘站在这里出现的那一刻，宋炎还觉得是有人利用模拟天赋在伪装自己的外甥。记忆中的林亦飘虽然叛逆，可绝不会是做出这种事的人。
“是我，舅舅。”
少年开口，声音很低沉，与印象里那个骄傲自信的少年完全不同。可就是那一声“舅舅”，让宋炎确定了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本尊，是那个林亦飘，是那个被他视如己出的外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宋炎颤抖着嘴唇，“你把外面那些人都杀了吗？”
“舅舅，你对我最好，我不想骗你。”林亦飘抬眸对上他的眼睛，“但在那之前，我想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墨族禁地，在哪里？”
听到这个名词的瞬间，宋炎的身体猛然一僵。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林亦飘，结结巴巴地开口：“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个？”
“果然如此么？”
对于这份惊讶，林亦飘并不意外，他用一种像是看尽了人间沧海桑田般的眼神扫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角落里的表弟宋晓宇身上。
“看样子晓宇也不知道呢。”他说，“你们这些大人，究竟打算瞒我们多久？”
宋炎沉默，他忽然发现林亦飘周围没有水墨的痕迹，只有左手散发着惹人注目的银色光芒。那是属于他的空间元素，也就是说，他闯进来根本没有使用水墨之术。
身为舅舅，宋炎最清楚林亦飘，他明白外甥在空间天赋上的造诣不如他那两位叔叔，但论起水墨之术可谓是墨族百年以来的第二人。而如今他单枪匹马地杀进来，仅仅用了他不擅长的空间掌握就肃清了一切。
他已经成长到无法看清的地步了。
“你的右手……怎么回事？”
宋炎的视线落在他那只缠满绷带的右手上，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不用水墨之术。
“跟你们没有关系吧。”林亦飘语气冰冷，“你们这些大人，总是用关心的口吻掩盖一切，现在想来，对我的好也不是真的好吧——你们只是觉得亏欠，因为你们把真相藏在身后。”
“小飘，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真相，很复杂。”
“很复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舅舅，你真蠢啊，这种词难道你自己不觉得苍白吗？如果不是靠着强大的执念我根本走不到现在！真相有多复杂我比你比宋长云都要清楚得多！”林亦飘怒吼着，“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我全都知道了，可笑吗？你们以为能瞒住我的一切，你们以为能带到土里去永远不会让人知道的那些事情我全都知道了，可笑吗？！”
林亦飘大吼着，拼尽自己的全身力气。他好久没有这么畅快地嘶吼过了，在学院的时候他不敢对朋友嘶吼，因为有所歉疚；在樱雪的时候他不敢对敌人嘶吼，因为有人在他眼前死去。可回到了墨族，回到了这个他从小到大最熟悉的地方，他嘶吼了起来，对着这个世界上最爱自己的人之一嘶吼了起来。
命运，荒谬又可笑。
我们总是很难原谅最爱自己的人。
“你们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我的命运注定了我要走上这条路，你们的妄想简直可笑！你们以大人的身份自居，想把那些关乎着整个世界的真相全都掩埋——可是根本就不可能！就算你们再怎么天真，时间也会一直往前走，该发生的事情全都会发生，一切早就改变了！”
“你们想欺骗孩子，可从你们开始骗我的那一刻，我就不会再是孩子。”
宋炎就那样听完了他全部的发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继续隐瞒下去已经没有意义。林亦飘散发出来的气势和一年前判若两人，他很难想象这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满眼血丝，已经那光是看一眼就能让人感同身受的悲伤，这些特征，无一不彰显着这一年他过得很痛苦。
是因为那些真相吧。
“对不起，小飘。”
“不用道歉，我也不想再听见道歉了。”林亦飘说，“在我知道是宋长云亲手把妈妈囚禁起来的时候，我就已经不想再听见任何一句道歉了。”
“……我明白。”
“舅舅，你对我很好，即使我知道了那些真相，你对我的好也不会改变，所以我愿意好好说话。人要懂得知恩图报，这个道理大伯二伯曾经教过我。”
“可我们的情分也只够我做出这些事情了。”
宋炎闻言瞬间出了一身冷汗，这句话将林亦飘的悲伤压缩到了极点，空气都透露出泛着冷意的杀气。
他能感觉到，空间正在随着林亦飘的情绪而震动。
现在说再多话也无济于事，外面的墨族精英们甚至还没对上他的水墨之术就已溃不成军，自己的天赋不如姐姐，同样也不可能拦得住他。
宋炎叹了口气：“我带你去吧。”
他转身，朝着院子深处走去。
林亦飘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经过宋晓宇身边时，他的目光突然柔和了下来——并非对着弟弟，就像是历尽千帆，总算能找到答案一般的释然。
在少年身上你很难看得到这种目光，因为他们大多是轻松明快阳光明媚的，他们并不沉重，来去自如，用风就能很轻易地描绘他们。可林亦飘生来便带着沉重，注定无法在自由的年纪安然地享受自由。
也许我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他这么想。
走到院子尽头的墙壁前，宋炎停了下来。随后他伸出手，水墨自身体周遭散发出来，朝着他手心所朝向的那个图案上流去。
“舅舅。”
林亦飘开口叫住了他。
“怎么了？”宋炎回头。
“为什么你当年没有阻止外公那么做？”林亦飘注视着他的眼睛，“她明明是你的姐姐。”
阻止么……
那段不想提起的记忆从脑海中飘了出来，当时的场景宋炎记得清清楚楚。他当然也想阻止，毕竟那是他最爱的姐姐，他当然希望姐姐能获得自由。
“你想放她走？哼，别可笑了！难道你能代替她为墨族带来希望么？”
可宋长云用这样一句话就把他打了回去。
他没有姐姐那种足以颠覆局面的天赋，自然就只能作为一个可笑的局外人被迫袖手旁观。
“因为我不够强。”宋炎苦笑，“就这么简单。”
“你足够强，所以你能超出预料地颠覆一切，可我实在没有你那种能力。”
“我只能当个舅舅。”
林亦飘一怔，怒火顿时消了大半。话中的无奈堵住了他的喉咙，原本呼之欲出的话全都咽了下去，他没再说什么，沉默地低下头。
宋炎转身，而后那堵平平无奇的墙壁在水墨的驱动下打开。周遭的环境天旋地转，原本还阳光明媚的庭院霎时变成了阴暗潮湿的洞穴。
“这里就是……”
林亦飘的心跳得很快，他的眼中倒映着网格状的监牢大门。只要推开这扇门，自己就能见到妈妈了。
那个在他记忆里占据着空白的……妈妈。
“打开这扇门的方法只有你外公知道。”宋炎看着他，“但如今的你，应该能办到。”
宋炎拍拍他的肩：“小飘，把她带出来。”
我想姐姐了。
后面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肉麻并不是他的风格。拍林亦飘肩膀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外甥已经长得和自己一般高，宋炎不禁感慨时光飞逝，原来自己已经那么多年没见过她了。
记忆中姐姐的模样已经所剩无几，唯一能让他回忆的东西，就只有林亦飘那双和姐姐一模一样的眼睛。
林亦飘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点了点头。
从走入这里开始，他的视线就一直落在那扇大门上，从未偏离半分。
宋炎转身离开，偌大的洞穴之中只剩下林亦飘一人。
不，是两人。
只要推开这扇与石壁紧紧相连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