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重见

  陆川撅了撅嘴,不情不愿地安静了下来。
  悦焉一脸得意地朝着陆川轻哼一声,随即转头看向容北书。
  “公主想见你”
  这五个字,仿佛化作了一根鼓槌,猛地敲击他的心脏,每一次都是一阵强烈的震颤,传递着无法抑制的紧张感。
  心口翻涌而上的情绪刹那间盘踞整个胸腔,让他的气息都乱了几分。
  容北书睫羽微颤,不自觉地捏紧了广袖。
  然而他这些微妙的反应尽数映入了容长洲的眼中。
  容长洲面上扬起欣喜的笑容,真心为弟弟开心,转头看向悦焉激动地问:“何时?”
  悦焉回视容长洲,食指指向他道:“还有你,公主要见你们二人,现在就走”
  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
  可墨玖安用亲身经历证明了这一句并不完全对。
  这一个月以来虽然刻意避免相见,但是他们二人之间的联系并没有断。
  墨玖安会时常想起他,下棋时,沏茶时,亦或者静静地看着蒙梓岳在院子里练武时。
  每次收到他送来的消息,看着他的字,墨玖安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他垂眸端坐,敛袖研墨,再默默写下这些话的场景。
  他光洁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剑眉星目,容颜如画,安安静静地读书写字时,整个人丰神俊朗中会多出几分清秀儒雅的气息。
  透过字里行间,他清冷低哑的声音耳鬓厮磨般在她脑海中播放,墨玖安猛地放下纸张,轻蹙峨眉,闭上眼捏一捏眉心。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墨玖安的逃避并没有带来她所期待的效果。
  有因必有果,她当初种下这个因,那这就是她捉弄和戏耍他的结果。
  也许这也是她该经历的磨难,用绝对的理性和清醒压制内心的欲望。
  这一过程会很痛苦,但好在,墨玖安最擅长的就是忍痛。
  和在幽戮所受过的苦难比起来,这点撕扯与纠结根本算不得什么。
  当一个人的肉体经历过生与死的折磨,那在幸存之后,一切心理问题都会显得十分渺小。
  容氏兄弟是她必不可少的左膀右臂,往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墨玖安不能一直躲着不见。
  既然逃避无用,那便只能将那一簇火苗深藏于心,不流露一丝一毫。
  容北书和容长洲被悦焉带到了城东的贫民区。
  这里生活着的都是底层的人群,也正是那些世家大族,高官贵胄嗤之以鼻不屑靠近的地方。
  这里没有醉生梦死的酒楼青楼,没有高档的胭脂水粉店,更不会有名人字画,文物古玩的商铺。
  天子脚下也会有如此贫苦混乱的地方,与这钟鼓馔玉的京城格格不入。
  悦焉带着二人穿过一条条错综复杂,狭小脏乱的街道,来到城墙附近,再穿过一个小巷,视野豁然开朗。
  城东贫民窟之外居然有这么一座庞大的宅院。
  为何说庞大,是因为兄弟二人站在一对厚重的红木大门前,视线向左右望去,只见宅墙从府门向两侧一直延伸起码一里的距离。
  高墙环绕,只有一扇宏伟的木门紧闭,门外仅有两名布衣把守。
  然而容北书一看就知道他们是行伍出身,并不是简单的守门人。
  兄弟二人望着紧闭的府门,不禁对门内的景象心生好奇。
  建在这样一个位置,穿过脏乱喧嚣的贫民窟,突然来到这样一座四周无人,安静且干净的府邸,容长洲莫名有种穿梭空间,骤然间进入另一个世界的错觉。
  正值未时,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周围一片宁静,只有寒风吹过,发出淡淡的呢喃声。
  兄弟二人站在府门外,凝视着那紧闭的红木大门,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被遗忘的世界中,唯有那府门紧闭,在寂静中弥漫着神秘的气息,引人无限遐想。
  容长洲缓缓转头看向容北书,容北书从兄长的眼神中读到了他此刻的好奇与紧张。
  里面不会藏了什么要命的东西吧?
  比如几万个精装士兵,亦或者满满的火药兵器?
  容长洲觉得,公主同时叫他们兄弟二人前来定是有大事,并且与他们所谋之事有关。
  容长洲强大的想象力早已飞出了大气层。
  这寂静的氛围,一动不动站岗的那两位守门人,这庞大宏伟的宅墙和府门,怎么看怎么瘆人。
  府内定是有将他们三人牢牢捆绑在一起的东西,他们兄弟二人一旦踏进这座府门,那么往后就真的要与公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容长洲“挤眉弄眼”,向容北书发出求助信号,容北书轻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在兄弟二人还在眉目传话时,悦焉早已蹦蹦跳跳地走上台阶,那两位守门的“雕塑”这才动了动,同时走向大门。
  守门人的动静吸引了兄弟二人的注意,他们下意识地屏息凝神,直直凝视着红木大门。
  “吱呀”几声,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那一条缝隙逐渐扩大,渐渐地,他们望见了一处很长的前院,府门半开时,才开始有人影映入眼帘。
  他们服装各异,多半是书生打扮,年龄也不尽相同,一看便知并不是府内的仆人。
  从他们的神态和行为不难判断,他们轻松愉悦,十分自在。
  有几人相聚一起相谈甚欢,还有几个少年手里拿着什么奇形怪状的物品,好似在研究着什么,也有几人手握竹简来回踱步,一看便知是在背诵。
  眼下的场景与兄弟二人想象中冰冷恐怖的氛围截然相反,反倒是十分热闹。
  容长洲不禁微讶,视线在众人身上来回流转,还不等悦焉带领,容长洲非常自觉地迈过门槛,愣愣地走了进去。
  容北书紧跟容长洲的步伐,即便他见过不少大场面,但也不由得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到。
  这座府邸宽阔空旷,并没有华丽奢侈的装饰,走过雅致秀气的前院,穿过工整宽敞的长廊,容长洲和容北书沿路见到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
  那些人都忙于自己的事,即便迎面对上兄弟二人,他们也径直掠过,仿佛见不到容北书与容长洲一般。
  容长洲左顾右盼,一会儿转身跟上别人,一会儿停下了望,总之就是不好好走路,各种好奇。
  容北书则默默跟着悦焉,步伐沉稳,雍容雅步,面色一如既往地平静,看似淡淡一瞥,实则该捕捉的细节一个都没逃过他的双眼。
  所以,这些人和公主是何关系?
  其实容北书早在进门时心中便有答案了。
  她曾说过,在皇帝寿宴结束后会带他去一个地方,到时他就会知道,即便杀尽反对的大臣,朝堂依旧能运转。
  所以,这就是公主的底气?
  在长廊的尽头,池中凉亭之上,容北书望见了那一袭曼妙的身影。
  容北书脚步一顿,心跳漏了两拍,下一瞬,仿佛有无数只小鼓敲击他心脏,长时间压抑的情感在见到她的那一刻瞬间释放,洪水般汹涌湍急,席卷他整个胸膛。
  容北书像一座绝美的雕塑定刻在那里,唯独那广袖下的手微微颤抖,失去了往日的沉稳。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却发现难以压抑心头胸涌而上的复杂情绪。
  一个月了。
  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这段时间以来,他确实去找过她,只是偷偷潜入公主府中,远远地看一眼。
  所以,他见过很多。
  他望见过她只穿一袭单薄的衣裳就站在窗前仰望天空,让他又担心又生气。
  他也望见过她与蒙梓岳探讨兵书,对决沙盘,满目温柔,耐心教导。
  他见过她静静地望着院内嬉戏打闹的悦焉,笑颜明媚。
  也见她教蒙梓岳下棋,陪他练武。
  他见过蒙梓岳偷偷看她,也见过她摸蒙梓岳的头,还有在她离开后,蒙梓岳红透的脸。
  后来,他不再去找她了。
  因为他在与不在,对她的生活没有丝毫影响。
  她依旧是那个明艳动人,高高在上的玖安公主。
  无论他如何辗转难眠心如刀割,在她眼里,他也只是一个同盟。
  是他没有自知之明,是他太高估自己了。
  同样的错,他不会再犯了。
  容北书先是顺了顺气,迈步走了过去,可他并没有走进凉亭,而是在台阶边缘停下。
  墨玖安似有所感,缓缓转身。
  在她转身望来的那一瞬间,容北书心中紧绷的弦蓦地松开,仿佛他的世界重新恢复了平静,而所有的紧张,不满,委屈,妒忌都渐渐平息,就像一缕暖风拂过寒冷的水面,荡起一抹柔软的涟漪。
  容北书静静地望着她,倏尔敛下目光,暗自摇了摇头,低低失笑。
  真是窝囊。
  重见的这一日,他在脑海里想象过无数次。
  他想过自己该如何应对,该表现出何种神态语气,他甚至下定决心要冷漠一点。
  因为他生气了。
  在偷偷去过公主府后,他心中缱转百回,隐有一种无名的妒火燃起,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没有熄灭,反而在心中郁结,怎么也无法排解。
  然而此刻他才发现,困扰了他那么久,在他心里积压了那么久的情绪,竟抵不过她一个眼神。
  他如何努力也无法消除的烦闷,仿若黎明升起的水雾,在触及她目光的那一刻,风吹雾散。
  容北书并没有抬眸,眼底的自嘲依旧,轻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是他对自己的无奈。
  容北书沉默了片晌,随即拱手在前,就那般垂眸低头,弯腰行礼。
  “微臣,见过玖安公主”
  他清醇的嗓音轻缓平淡,仿若第一次相见时的那般。
  那时是在何府,墨玖安也站在池中凉亭,而他站在长廊内,长身玉立,如松如竹,行礼的姿态却恭敬地挑不出一丝毛病。
  此刻也一样。
  墨玖安不由得恍惚。
  半年时间过的很快,可这期间也发生了太多事。
  从一开始的戒备敌对,到他的算计和见死不救,再到双方坦诚相待,相互合作,他动心这件事也许在墨玖安的计划之内。
  但她自己也动容这件事,完全在她意料之外。
  所以她才会回避,试图将二人的关系重新拉回到纯粹的同盟局面。
  可惜,她好像失败了。
  本以为心中萌生的那一丝情愫已经被她完全压制,可不成想竟是空中楼阁,再次见到他的那一刹土崩瓦解,功亏一篑。
  方才他突然发笑,墨玖安胸口一紧,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叫她呼吸都有些闷痛。
  容北书长睫半垂,还微微低着头,墨玖安看不清他眸中色泽,更不理解他轻笑的原因。
  他明明是笑着,可不知为何,他的笑容犹如一根极细的弦,划过她心脏,墨玖安眉心紧了一分,心口烧了一寸。
  眼下,从他行礼的姿态和说话的语气中,墨玖安成功地读出了两个字:疏离。
  就像一切还未开始时的那样。
  也正如她想要的那样。
  所以,她该开心才对。
  墨玖安白皙修长的手指渐渐蜷缩,最终攥成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拳头。
  掌心传来的微弱的痛感恰恰助她维持住了面上的从容淡定。
  墨玖安不露痕迹地轻呼了口气,淡淡开口:“免礼”
  也许是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墨玖安的声音明显有些沙哑,甚至带着似有似无地颤抖。
  容北书心脏一沉,缓缓直起身,同时,视线快速在她身上瞟了一眼。
  见她穿着单薄,容北书眉心微动,幽深的眸里浮上阵阵复杂的情绪。
  像是担忧,又像是生气,同时又透着几分无奈的意味。
  “公主穿太少了”
  这一句脱口而出后,容北书愣了一瞬,后知后觉地垂下长睫,结束了这场短暂的对视。
  听似平淡的语气,墨玖安却能感受到其中的关心,以及蕴含的几分责备的意味。
  墨玖安睫羽颤了颤,紧攥的拳头渐渐松开。
  一旁的沐辞抓住机会,摆出了一副“我就说吧”的表情,静静地瞅着墨玖安。
  墨玖安感受到身侧的目光,先是清了清嗓,随即别过头去,刻意回避沐辞的视线。
  沐辞峨眉微蹙,深深叹了口气,随即吩咐悦焉去拿披风,悦焉领命便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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