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断手

  连日朔风紧起,只见四下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起大雪来。
  “烟儿,你去门口看看,是不是下雪把路封住了。”
  “小姐,我今天都看三回了,而且那雪早就铲干净了,您别急,霄乐公子今天肯定能回。”
  昨日接到小六子消息,说要在莒县宿一晚,想着今日无论如何都能赶回来,明儿个就是大年三十了,这等了半天,也没见人影,涂白苹难免担忧起来,突然理解那句“儿行千里母担忧”了。
  “那你去厨房看看墩儿的午膳准备地怎么样了,小六子最喜欢吃清蒸鲈鱼,这菜讲究火候,你去帮忙照看一二,免得蒸过了头。”
  烟儿笑吟吟应下,自己这小姐啊,对几位公子真是没话说,喜好怪癖通通记在心底,就是老是在几个公子面前板着一副脸,几个公子见她都怕的不行。
  烟儿前脚刚走,崔四后脚就来了,满脸急色。
  “小姐,大公子出事了?”
  涂白苹微愣,“出什么事了?”
  “被关到莒县县牢里去了。”
  “好端端的,怎么进了牢房了呢?”
  崔四吞吞吐吐。
  涂白苹呵斥道:“说话!”
  崔四这才道:“好像是为了争个什么花姑娘,来报信的是一个大娘,也没说明白,就说让我们派人去保释,免得在牢里受罪。”
  涂白苹一听,眉头紧蹙,怒从心来。
  “真是长大了!我还把他当小孩呢,在家给他备好吃的,他倒好,和人抢姑娘抢到县牢里去了!”
  崔四低声问:“小姐,明天就过年了,我现在赶去莒县还来得及,先把大公子接出来您再骂也成。”
  涂白苹正在气头上,一时没有应声。
  这时,虎子走进来,先对着涂白苹鞠了一躬。
  “县主,此事交由池林去办可好?”
  虎子辗转一夜,又踌躇半天,本是来给涂白苹道歉的,在窗外听到两人的对话,心里跃跃欲试,于是进来请命。
  崔四诧异地看了一眼虎子,小声道:“二公子,您从未办过这类事,不妥。”
  “咱在清河这六年,你同八哥经常一块替县主办事,很多人一见到你们俩便知是县主的人,若是由四哥你去保释,那霄乐的事就会扯到县主身上来,不如由我出面,我以霄乐弟弟的身份行事更为妥当。”
  正是虎子这番话让涂白苹心头一动,前不久收到京都的消息,茹才人诞下七皇子,晋升为茹贵妃,于元宵节在宫里办满月宴,四品以上的官员和诰命夫人都在应邀之列。
  皇家应邀,怎敢不去?这时若是传出什么管家不严的闲言碎语,去京都难免不顺。
  于是涂白苹道:“崔四你跟着池林一块去莒县一趟,保释时由池林出面即可。”
  “是!池林领命。”保释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虽是小事,虎子却喜不自胜。
  崔四立即备好马匹,两人飞快地上了路。
  一路上崔四嘱咐来嘱咐去,把虎子都听出茧子来了。
  到莒县时,虎子哀求道:“四哥,你说的这些我都记在心里了,保证完成任务,把霄乐完完整整带回家。”
  崔四也觉得自己有些啰嗦,自嘲得笑了笑,“好好好,那你去县牢接人,我在城门口的茶棚等你,若是酉时你还未来,我便去寻你。”
  “好咧,我速去速回!”
  虎子打马飞奔,扬起一阵风雪。
  县牢最里面的一间,地上躺着一男子,他的脸色白中泛青,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牙关紧咬,双唇毫无血色,周身簌簌发抖。
  再细看,会发现鲜血溢出顺着那男子洁白的手腕缓缓流下,滴在漆黑的泥土之中。
  虎子交了钱,径直走向最后一间,眼前的场景让虎子鼻子一酸。
  “霄乐,我扶你起来,带你回家。”
  小六子虚弱地睁开眼,看清来人后,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后晕了过去。
  虎子连忙将人背上,伸手去抓小六子的手臂时,明显感到自己握着的是一截没有反应的肉泥,一时怒意勃发,竟有人敢断了霄乐的手!
  虎子将小六子放到一旁,大步流星走到牢头面前,一把揪住那人衣服,“为何动用刑!我兄弟的手是谁断的?我要他狗命!”
  “这牢里人太多,让老子好好想一想啊,好像是那个抢劫的,又好像是那个骗子,不不不,是那个变态杀手。”
  虎子气得牙痒痒,一脚踹在牢头的肚子上。
  那牢头反身将虎子压在地上,两人扭打在一起,虎子一拳打在那人太阳穴上,打得人两眼冒金星,又骑在那牢头身上,红着眼睛问:“我兄弟的手是谁断的?!”
  周围的狱卒见牢头处于下风,纷纷过来围攻虎子。
  双手难敌,虎子渐渐处于弱势,身上脸上挨了不少拳。
  闻久进来时看到闹哄哄乱糟糟的一团人在干架,随手掀翻旁边的火盆,火星飞溅,吓得众人停了动作。
  “干什么呢?”
  立马有狱卒指着虎子道:“这人来保释他兄弟,莫名其妙找牢头麻烦,是他先惹的事!请闻典史明鉴!”
  周围的人都纷纷点头。
  虎子对上闻久的眼睛,对于自己挑事毫不否认,只是瞪着猩红的眼睛怒问:
  “我哥好端端地被人断了一条胳膊!这事算谁头上?”
  闻久是看到两家抢一女的卷宗上某个当事人的家庭地址,又听说那家来了人要把人保释出去,立马赶了过来。
  以为会碰到崔四或崔八,没成想碰到一个毛头小子大闹县牢。
  闻久冷眼一扫,“此案还未审理,你们用私刑了?”
  所有狱卒低下头不敢与闻久对视,一个个都不说话。
  “私自用刑,按天齐律法,当双倍加身!是谁用的刑?自己站出来。”闻久正色道,一双鹰眼在各个狱卒身上逡巡。
  那牢头忍着疼痛道:“回禀大人,我们没有动刑。”
  见此,闻久心里有了数,这群人是没动手,极有可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动手了,牢里关着的都是穷凶极恶之人,这些人要钱不要命,外头的人使些银两,就能让里头的鬼替他办事了。
  “年关时节出事!你们一个个都想挨板子是吧?每人去领十大板!”闻久喝道。
  闻久任莒县典史以来,这些人最开始,看闻久书生模样,以为闻久好相与,时间一长,才知道闻久这脾气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一个个认命地去领罚。
  等人走后,闻久来到虎子身边,悄声问道:“你和李霄乐与永嘉县主是何关系?”
  虎子冷声道:“奴与主的关系。”
  闻久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年轻人,穿着半旧不新的外衫,衣服也被撕破了好几处,脸上也是鼻青脸肿的看不清所以然。
  “看在永嘉县主的面子上,今日就饶你一回,要不然就冲你这大闹县牢就可以治你罪给你关上几个月,快去把你兄长领回去吧。”
  闻久明明是好意,虎子却没个笑脸,径直进去将小六子背起离开。
  飞来山上的涂白苹莫名有些心神不定,隐隐中觉得有什么事在等着自己。
  直到天黑,院门口出现三个黑影,涂白苹的目光落到小六子包得严严实实的右手上,才知道自己的担忧从何而来。
  涂白苹上前几步,微颤着声音问:“霄乐的手……”
  崔四沉默。
  虎子低声道:“大夫说断了经脉,以后右手不能用了。”
  涂白苹觉得自己像是身坠冰窖。
  “霄乐,你醒醒,我要听你自己说!”涂白苹拼命摇着崔四背上的小六子,可惜,无人应答。
  虎子一把拽住涂白苹的手,“县主,霄乐疼晕过去了,别摇了,刚上的药。”
  涂白苹一顿,虎子立马将手放开。
  “崔四先把他送回房里,让墩儿照顾着先,池林你跟我来!”
  “是!”
  崔四背着人匆匆离开。
  虎子跟在涂白苹后面进了书房,灯光下,涂白苹才发现虎子衣服被什么撕烂了,嘴角,脸上都有淤青。
  “你这是怎么回事?和人打架了?”
  虎子点点头,“那莒县的狱卒放任犯人欺负霄乐师兄,我忍不住,和他们打起来了。”
  涂白苹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虎子心里也七上八下,刚刚回来的路上崔四告诉自己县主上元节得去京都,现在给她惹事就是给她留把柄。
  半晌,涂白苹问:“赢了吗?”
  “啊?”虎子一愣,然后反应过来涂白苹在问什么后,又老实回答道,“没赢没输,闻典史来县牢,罚了那些人板子。”
  涂白苹知道闻久是在还自己人情,两年前,闻久母亲去世,连丧礼的钱都出不出来,是自己替他解得难。难不成闻久知道自己身边养了几个小孩?
  涂白苹眼里眸光一闪,
  “闻久怎么会去县牢替你解围?”
  虎子连忙道:“闻大人问我与霄乐同县主是何关系,我并未言明,只说是奴与主的关系,即便是以后要追责,也不会怪罪到县主身上。”
  涂白苹闻言眉心一皱,虎子这是和自己生了间隙,想要好好同虎子解释,烟儿却气喘吁吁跑进来打断两人对话,
  “小姐,您快去看看大少爷吧,他醒了,接受不了自己手断了在闹呢。”
  涂白苹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突,急忙起身,扔下一句“我去瞧瞧,你先帮虎子上上药。”
  虎子想跟着去,被烟儿拉住,“二少爷,您先顾着自己吧,我给您上上药,好好的一张脸都糟蹋成什么样了!”
  那边。
  疼痛让小六子蜷缩着身子,嘴巴不由自主地咧开,露出咯咯打颤的牙齿,从牙缝里挤出痛苦的呻吟声,整张脸都扭曲不堪,额头上的青筋爆起,双眼不自觉地瞪大,眼神慌乱而无助。
  周围是碎了一地的瓷器,墩儿跪在地上收拾。
  涂白苹进来,目光在屋内绕了一圈。
  “墩儿,你先下去,我和霄乐说会话。”
  “是!”
  墩儿离开,涂白苹坐到了小六子的床边,轻轻拍打着小六子的背,柔声道:“霄乐乖,不疼了不疼了。”
  女子声音如春日的暖风,一声一声温柔着人心,小六子逐渐镇定下来。
  “苹姐姐,我没有手了。”小六子痛苦道,眼里蓄满了泪水。
  涂白苹被这一句震得肺腑俱烈,这么优秀的青年,如日初升,竟断了右手!还是他拨动算珠的右手。
  涂白苹害怕小六子从此丧失斗志,安慰道:“古之成大事者,不惟有超士之才,亦有坚忍不拔之志。咱们没了右手,左手同样可以拨算子,提毫笔,耍银枪。”
  小六子死咬着下嘴唇,心中依旧是不平之气。
  涂白苹为了让小六子宽心,紧握着小六子的左手,坚定道:“霄乐放心!此仇必报!苹姐姐不会让你白白受罪。”
  听到这话,小六子才略微放松身体。
  涂白苹又哄了好久,终于把小六子哄睡着,这才起身离开。
  刚出门就看到靠在窗边的虎子。
  “池林,你现在看清什么叫人世险恶了吗?”
  “正因为人世险恶!我才要踏一条康庄大道出来!”
  这一刻,涂白苹看到一个十七岁的青年怀揣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和这个世界叫板,内心喜忧参半。
  这时,崔八过来。
  “小姐,查清楚了,大公子前日在莒县当街救了一个被强抢的女子,那女子是莒县花举人的独女,被欧阳国公的侄儿孙捷看上了,强取豪夺非要用一百两买人做妾,后来被大公子阻饶,第二日就将大公子告到衙门里,说大公子才是强抢民女之人,后又通过狱卒收买了一个死囚断了大公子一条手臂。”
  崔四和虎子刚出发,涂白苹又把崔八派出去查事情原委了。
  “欧阳国公的侄儿?”虎子反问道,自己记得欧阳国公只有一个侄儿,就是当今的二皇子。
  “欧阳国公的嫡妻姓孙,应该是孙氏的内侄儿。”涂白苹解释道。
  崔八道:“这孙捷正是孙氏的内侄儿,游玩至莒县看上了花姑娘,人家花举人不愿,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涂白苹看了看已经黑沉沉的天空和地面上的白雪,心想有些事得提上日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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