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圣心难测

  陆闻道当街喊出的那些话,不多时,便在口耳相传中传遍了燕京城的大街小巷。
  住在皇城根儿下的百姓,见惯了官场沉浮,对这其中的弯弯道道多少也知道些,于是今日晨起饭后,所有人议论的话题都是“那八百万两赈灾银哪去了”。
  “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我看啊,还是说少了。”
  “这起子人真是黑透了心肝,那可是江陵父老的救命钱,说贪就贪,呸,就该摘了脑袋。”
  “依老夫看,此事并不像表面这样简单。”说话的是隔壁说书铺子的老先生,人称望江先生,早年间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世面,在这条街上颇有几分威望。
  “江陵府沃野千里,盛产稻米谷物,只一年大旱,怎么就到了易子相食的地步了?”
  “您的意思是,那人说谎?”
  望江先生摇着羽扇,轻轻摇了摇头,故作高深地说道:\\\"非也,你们且等着瞧吧,这天,就要变了。\\\"
  ……
  皇宫大内仁明殿。
  仁明殿是距离皇帝日常所居的乾宁殿最近的一处宫殿,乃贵妃秦络绯所居之殿。
  秦络绯今年已四十有余,育有一子一女,皇长子澹台聿明和四公主澹台照,然而与年轻时相比,却更添风韵。
  一双含情桃花目,眼波流转间,比满园春色更盛三分;柳眉纤纤,若远山浮云;琼鼻玉腮,肤若凝脂,面若芙蓉,端的是风华绝代,姿韵雅致。
  自十六岁以侧妃之位纳入东宫,近二十年间荣宠不衰,年前,皇长子澹台聿明被立为太子,仁明殿水涨船高,更是成为宫人争相奉承讨好的对象。
  陆闻道在午门前跪地鸣冤时,秦络绯正在对镜梳妆。
  一头乌发挽成简单的倭堕髻,鬓边簪了一朵尚带着露珠的木芙蓉,两侧对插嵌有翡翠琉璃石的钿头金钗,眉心贴有珠翠花钿。
  眉是时下流行的浅文殊眉,为庙中女尼所创,仿照的是文殊菩萨的样式,纤长而淡雅,红粉扫于眉下,作酒晕妆。
  身着妃色织锦缎合欢襕裙,外罩茶色广袖对襟长衫,肩披石青色批帛,端庄典雅,又不失妩媚风韵。
  “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卯时二刻了。”秦络绯的贴身宫女听澜答道。
  “该喊陛下起身了,膳房准备好了吗?”
  “都备好了,按您的意思,备了一盏金丝燕窝,和一碟梅花香饼,待陛下洗漱完便可用了,莲叶羹在小火上温着,另备了莼菜笋、醋姜等几样小菜,等陛下下朝后再用。”
  “嗯,”秦络绯轻轻颔首,“你办事我最是放心,陛下昨日夜里有些咳嗽,跟孟祀礼说一声,让他记得散朝后请太医诊治,龙体为大,不得马虎。”
  正说着,昭仁帝已经起身了,他登基十六年,一向勤勉,即便偶有不适,也不肯贻误朝事。
  太监孟祀礼领着内侍和宫女一溜儿地走进来,更衣洗漱、卷帘打窗,等昭仁帝穿戴好朝服冠冕,坐在桌旁用那盏金丝燕窝时,孟祀礼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搅动燕窝的动作顿住,玉匙磕在碗壁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昭仁帝神色未变,但秦络绯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
  伴君如伴虎,她从他尚在潜邸时便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来,早已摸透了他的脾气和习性。
  “陛下,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无事,时辰还早,你再歇息一会。”说罢,便起身离了仁明殿。
  说是无事,但那盏燕窝,他却未动分毫。
  在昭仁帝离开后,秦络绯吩咐听澜道:“去前头打听打听,前朝可是出了什么事。”
  听澜面露犹疑,委婉地劝说道:“娘娘,后宫不得干政,若是不慎走漏风声,怕是有碍您的名誉。”
  “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后妃的前途命运却又与前朝息息相关,”秦络绯不在意地笑了笑,长衫滑落,露出大片白腻的肌肤,“去吧,做仔细些。”
  “是。”听澜领命离开。
  ……
  例行朝会于正殿西侧的垂拱殿举行,只有每月朔望的朝会才会在正殿紫宸殿举行。
  寅时正,三通鼓响,宣德门应声而开,燕京城中凡四品以上官员,文官武将分立,待鸣鞭后鱼贯入垂拱殿,叩头行礼。
  至于四品以下官员,只能候于大庆门之外,垂首肃立,静待旨意。
  但自今年开春后一切又与之前不同,自年前册立太子后,太子澹台聿明、三皇子澹台境、五皇子澹台子修被获准入朝理政。
  昭仁帝于金台御幄之中端坐,沉着的目光一一扫过台下的官员,不怒自威。
  空气在殿内缓慢地流动,嗅觉敏锐的官员已经察觉到,今日的朝会较之往日不同,怕是要有大事发生。
  少顷,昭仁帝淡淡开口:“贺停云。”
  “臣在。”
  “听说你今晨在宣德门前打了一名军隶。”
  陆闻道一事早已散开,眼见昭仁帝主动提及,与江陵府赈灾一事有所牵扯的官员莫不如临大敌,大气不敢出。
  贺停云闻言不见半分慌乱,恭肃地回答道:“回陛下,臣确实责罚了一名军隶,但事出有因,请陛下容禀。”
  昭仁帝并未理会他的请求,转而看向了当朝宰执,也就是当今皇后的兄长,中书令王霈贞。
  “中书令,今晨宣德门前的闹剧,你可有所耳闻?”
  “回陛下,”王霈贞应声出列,从容不迫道,“臣消息有失,尚不曾听说。”
  听到王霈贞的回答,三皇子澹台境不悦地抿了抿嘴角。
  他乃皇后所生,王霈贞便是他嫡亲的舅舅,宣德门前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身为一国宰执,他竟扬言不知,这在澹台境看来,是失职。
  “父皇,”他向前迈出一步,深邃的眉眼间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意气风发,“儿臣倒是对此有所耳闻,但儿臣认为,一介布衣草民于天子脚下口出妄语,不足为信。若江陵府果真如他所言,为何不见半封公文邸报,难道江陵府的官员都死绝了不成?”
  此话一出,立时引起了诸多官员的随声附和,但他的嫡亲舅舅王霈贞,却始终一言不发。
  澹台照,字鸣岐,仅看他的字,便可窥见他的心性。
  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
  鸑鷟为民间传闻的五凤之一,鸑鷟鸣岐,被视为王道兴、帝业盛的瑞兆。
  以鸣岐为字,可见他的野心勃勃。
  不过,澹台境也确实有觊觎皇位的资本。
  他的生母乃当朝皇后,舅舅乃琅琊王氏家主,母家富贵出身显赫,而他自己又是唯一的嫡皇子,虽非长子,但在册立太子的圣旨颁布之前,他是呼声最高的人选。
  眼下,他着一身黑金蟒袍,立于三位皇子之中,倒比自幼体弱多病的太子更有帝王之相。
  昭仁帝略略颔首,平静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太子呢,对此有何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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