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罪臣之女

  “蒋大人打算如何做?”
  “关于此事,我正想请教小贺大人。”
  “你是主审,我不过遵父命协助一二。”
  “我只怕……”蒋晋之垂下头,显出几分萎顿之态,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他一人死不足惜,只唯恐连累家人。
  “蒋大人可有想过,中书令和父亲为何会同意由你主审?”
  “自然是想过的。”
  裴念徽明白的道理,蒋晋之也明白。
  “那蒋大人还在犹豫什么?”
  犹豫什么,自然是犹豫他所担忧惧怕之事。
  “小贺大人有所不知,我家中……”
  “人人都有不得已,人人都有难言之隐,”贺停云打断了他的话,字字句句,如北方冬日高悬的冰锥,晶莹剔透,但也寒意刺骨,“蒋大人,没有人在意那些。”
  从荆州到燕京,贺停云见了太多听了太多,人人都抱住自己的苦衷不撒手,即便是坏事做尽的恶人,也能给自己找到心安理得的归宿。
  可苦难从来不是某一个人的专利。
  令蒋晋之处处掣肘的困境,放在贫苦百姓身上,已是可求不可得的奢望,最起码衣食无忧,有寝榻可卧。
  手握权力之人,最忌自怨自怜,心怀私心。
  绝不能有第二个杨斌。
  所以贺停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蒋晋之的顾影自怜,若他永远沉浸在一己私欲之中,那他干脆断了向上爬的念头。
  蒋晋之愣在那,心头浮上几分羞惭,他何尝不知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该如此优柔寡断,只是他实在难以割舍。
  生身母亲,养育之恩,要他如何不在意?
  “蒋大人若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看来并不适合接手这桩案子,还是打道回府得好。”
  “小贺大人!”蒋晋之急急打断了贺停云的话,“你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贺侯夫妇又一向恩爱,你如何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你乃妾室所生,处境艰难,还是知道你生母乃主母眼中钉肉中刺,备受磋磨?”
  “贺停云!”蒋晋之面红耳赤,赤红的双眼写满了不敢置信。
  他怎么可以如此云淡风轻地将他数十年的屈辱脱口而出?他怎么可以如此冷漠残忍地揭开旁人的伤疤、数落旁人的苦难?
  他怎么可以?
  ……
  “这就受不住了吗?你选择的是一条修罗血路,成王败寇,皇位之下是无数人的皑皑白骨,你所谓的私事早晚有一天会人尽皆知。”
  “届时,他们用此事做筏子要挟你、利诱你,更有甚者,会拿你生母的性命以作威胁,你要如何做?”
  “蒋晋之,生母的性命安危,与你心中的理想抱负、与这天下黎民百姓相比,孰轻孰重?”
  “自然是,自然是……”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寒窗苦读十数载,熟读圣贤书,以兼济天下为己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横渠四句字字盘桓心头,日夜不敢忘。
  自然是……
  可生母养育之恩、教导之德,又如何敢忘?如何能忘?
  “蒋大人,这条路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像今日这种两难的抉择会日日伴你左右,我劝你,想清楚。”
  ……
  蒋晋之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回到了那间坐落在花园西南侧的破败院落。
  那是府中最偏僻、最狭小、最无人在意的院落,夜深人静,连老鼠都不会主动光顾。
  他的生母蒋陈氏,正在灯下缝补衣衫。
  “娘亲。”
  “不合规矩,你应该唤我蒋陈氏。”
  “娘亲……”声线颤抖,蒋晋之几乎无法在生身母亲面前掩饰自己的慌乱和无助,以及,惭愧。
  为人子的惭愧,读书人的惭愧,为官执政者的惭愧。
  他内心剧烈的撕扯和摇摆,足以说明,他既做不了孝子,也当不了好官。
  “发生了何事?”
  蒋晋之伏在娘亲膝头,像幼时那样,断断续续地哭诉自己的委屈。
  他该如何做?他要如何做?
  蒋陈氏听罢,一如既往地平静,几十年的逆来顺受,早已锻就了她宠辱不惊的心态。
  “晋之,你可知我为何会入蒋府?”
  “娘亲不曾提过此事。”
  蒋陈氏微微笑了笑,眼中罕见地闪过一丝怀念:“我乃罪臣之女。”
  “……”
  蒋晋之惊讶地抬起头,他顾不得为脸颊两侧的泪珠羞惭,只惊诧于生母这段陈年往事。
  “准确地说,算不上罪臣。我父亲以教书为生,为师三十载,教出了三十七名进士,虽无官职,但也得蒙圣上恩典,获客卿之尊。”
  “那……是因何获罪?”
  “先帝末年,巫蛊杀人案。”
  蒋晋之眼中的惊诧愈深,他万万无法把眼前这个粗布麻衣、华发半生的普通女人,与那桩震惊朝野的巫蛊杀人案扯上半分关联。
  “父亲早年受过清河崔氏资助,在公开场合议论了几句,为清河崔氏鸣不平,后来被有心人检举,被捕入狱。”
  “父亲年事已高,加之心情郁卒,入狱便大病一场,不久撒手人寰。”
  蒋陈氏的讲述太过平静,省略了所有主观的评判和感受,徒留简陋的客观陈述,好像是在讲述旁人的故事。
  三言两语,凄凄一生。
  “为何,从不曾听您提过此事?”
  蒋陈氏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问道:“你可想过主母为何只针对我一人?明明为老爷开枝散叶的妾室不只我一个。”
  是啊,若论容貌姿色,蒋陈氏早已上了年纪;若论恩宠,只有家宴才能得见府中主君的面。
  主母的针对,毫无道理。
  “难道……”一个不可思议的推测浮上心头。
  “没错,你父亲,是我父亲的学生。我父亲获罪入狱时,他已入朝为官,按理说,他该明哲保身,与我父亲划清界限。但……”
  蒋陈氏垂下眼,细密的皱纹在眼角折出岁月的痕迹:“许是年轻气盛,父亲死后,他便将我接进了府,三年孝期一过,我便成了他的妾室。”
  蒋晋之张张嘴,哑口无言,以他对自己父亲的了解,很难想象当时当日,他会做出如此冒险莽撞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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