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第三十二话 暗夜

  砰！
  一拳。
  砰！
  两拳。
  ——
  扑通！扑通！
  两个人应声倒地，发出了啪嗒啪嗒的落水声。
  冰冰凉凉的水，随着波纹一晃一晃的水面，舐舔着裸露的脚踝。
  这感觉相当不适，应该没有人会喜欢鞋子被冷水浸湿的感觉，鞋垫粘在脚底，袜子钻进脚趾的缝间，因水的作用，紧紧吸附在皮肤和指甲上。更糟糕的是，这水还有一种粘稠感，鼻腔里充斥着难闻却熟悉的气味，让段名义感到心烦意乱。
  要问这是什么地方，段名义不知道，他也不在意。
  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但神奇的是他能看见刚才两个人，并且用拳头把他们给揍飞了，直到现在还没有站起来。
  要问为什么把他们打飞，段名义也不知道，他也不在乎。
  当看见人影的时候，段名义想都没想，就直接怼了两拳过去，而且是竭尽全力的那种拳击，在他思考之前，他的拳头就已经这样做了。段名义的脾气很差，但他极少感情用事，总是选择牺牲较少、收益较多的那条路线。
  他连想都没想就动手打人，一定是因为他知道这样做能带来好处，或者——他的心里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做”与“不做”的结果是不会改变的。
  噔！
  仿佛舞台上的聚光灯，一束光亮照射下来，段名义的眼界顿时变得清晰明亮。
  他看见了几个隐隐约约的人影。
  左边的人，是白林。
  经过数天前的时崎狂三之战，经历了埃弥娅的叛变，白林的个性已经没有那么温和了，此刻他的表情更是冰冷彻骨。白林还没做什么，段名义的心就像被寒芒给刺穿了，心直生痛。这就是做贼心虚的感觉，长期累积的罪恶感已经快要幻化成真实伤害了。
  段名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平时的语气说：
  “喂，白林你小子……”
  白林打断了段名义的话语，问道：
  “名义，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啊？做这事对你有什么好处？”
  “什……什么事？你在说什么鬼？”
  “你还打算装傻？刚才你又亲手杀了他们一次，以为我看不见吗？”
  顺着白林的目光，段名义转头一看，他也被惊住了。
  原来淹没脚踝的液体不是水，而是冷冰冰的血池，周边布满了无数的尖刺利刃，以及悬挂在枝头上、早就干瘪的受害者们，就像是小时候在书店的地狱绘图画册上看见的那副风景。更可怕的是，那些受害者们，还有刚才被段名义亲手打飞的两个人——他们的面孔都很眼熟！
  旺达！
  银子！
  还有周边的很多人！
  他们都是段名义认识的人！
  他们都是段名义为保护自己而谋害的人！
  不论是多么稚嫩的侩子手新人，还是多么老练的专业杀手，当记忆中本该死去的死者们重新站在面前，都不可能保持淡定，脸上总会浮现一些难堪的颜色。
  段名义面色铁青，发出了连自己都没能察觉到的紧张喘息，抗拒地说：
  “为什么会……不，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不只是喘息，他也没有意识到，因为恐惧，自己正在向后挪步。
  段名义可是“无限剑制”鼎鼎大名的铁血汉，虽然实力不太行，年纪也不大，但是至今为止，从来没有任何敌人可以令他后退半步，无论多么强大的敌人站在面前，他都会勇往直前！可现在白林只是随口说了几句话，再给他看看眼下的血色光景，他竟然就主动退步了！
  ——哗啦！
  身后激起一片波澜，在段名义回头之前，两只纤细的手臂从背后抱住了他，有一位少女紧贴在段名义的后背上，以非常轻柔的力气拥抱着他。
  不用听，不用看，段名义就知道这双手臂的触感是谁。
  “是奇儿……？”
  “名义，我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
  “我知道，你为了保护自己，和暴风他们，和狂三他们，杀了好多好多人啊……为什么呢？为什么名义你要这样做呢？”
  “不是的！奇儿，听我解释！我是为了你，也是为了白——”
  “我很失望，原来名义你，不，段名义你是这样的人……贪生怕死，还满口谎言，做尽了坏事，你还自以为是个背负罪恶的好人吗？这是什么中二病？让所有人都生气，都伤心，只有你自己躲在背后笑哈哈地享受胜利，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烂人。”
  被奇儿这么指责一番，钢铁般的内心也瞬间熔解了。
  段名义吐着可悲的，哀求的语气说：
  “奇儿，我真的是为了……”
  奇儿第一次露出了如此嫌恶的眼神，说：
  “果然是物以类聚啊，七人众都是草菅人命的杀人犯，只要能满足自己的乐趣，就能把人命当作数字，你也是这样，为了保护自己，把我们这些卖命的同伴都当成了消耗品，真是……让我作呕。”
  奇儿的手臂不再抱着段名义，而是紧紧勒着。只要她在这个距离下使用她的英雄之力[弗兰肯斯坦]的电击能力，或者[深渊之眼]的空间切割能力，段名义就会下地狱。
  段名义也只需要轻轻一甩，就能把她抛得远远的，但段名义不可能会那样做，无论走到什么地步，他都绝对不可能伤害白林和奇儿，他绝对不会那样做。
  明白了，这里就是地狱，这里就是属于段名义的地狱！
  逃不掉的，犯下的罪行总得偿还。
  “哈哈哈哈，真的是这样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段名义放弃了思考，只有嘴上在哈哈发笑。
  自从被优格的神力摧毁了理智，段名义的心理承受能力就不如从前，和捷威的状况很相似。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长期累积在心头上的罪恶感，还有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他的精神早已脆弱不堪。这幅地狱绘卷的光景则是压垮他的最后一点重量。
  ——
  哗！
  一双黑色的手臂抓住了段名义的衣领子。
  就连疯癫的笑声也戛然而止，就连想要发疯都被阻止。
  因为段名义看见了这双手臂，手臂上的残破忍者服，还有这双手臂的主人——她是一个只剩半截身子的女忍者。
  段名义的忠诚仆从，也是他召唤的英雄角色——Assassin职阶的影武者。
  影武者张开了沾扯血丝的口齿：
  “master……您应该也知道，我当时要去送死，你知道的才对吧……”
  “不，我不知道你的最后计策是那种事！”
  “master，活着真好啊，只要说一句不知道，就好像能甩掉所有责任……明明当初只要一划令咒，就能把我救回来，虽然能为您献身是我的荣幸，但您果然只是把我当作一个——杀人的工具而已。”
  “不，Assassin，你陪了我这么久，你一直都是我最信——”
  “一个令咒，三个令咒，对于投靠了七人众的召唤师来说，都不算什么，只要向管理员‘永恒Ruler’开口，她们就会无条件满足玩家的要求，包括补充令咒。master您明明已经承认自己是英雄王的部下，却还要坚守那些早就被您抛弃的个人原则，不向她们索要任何帮助，这不就是——还以为自己有资格弃暗投明，以为自己还有资格重新做个好人吗，伪善者？”
  “不！不！真的不是！不是那样的啊……真的不是……我真的是……为了你们……啊啊啊啊……”
  说着说着，段名义的口气就变得抽噎了。
  不敢抬头看。
  不敢看最好的朋友，白林。
  不敢看最爱的人，奇儿。
  不敢看最忠实的部下，影武者。
  不敢看那些因为自私而下地狱的受害者们。
  他们的身影包围了段名义，就像是名叫丢手绢的小游戏，活人死人的影子聚在一起，围着段名义旋转起来，形成了血色与暗色交织的人墙漩涡。段名义确实有点搞不清楚了，自己做了这么多丧尽天良的坏事，到底是为了拯救同伴，还是为了保护自己。
  他们的斥责声逐渐模糊不清，可是他们的言语比任何听懂的词汇更加锋利，更具攻击性。
  身陷这座地狱，只能承受斥责，自责，还有各式各样的痛苦。
  连发疯都是不被允许的。
  只有苦乐，没有救赎。
  这里就是属于段名义的无间炼狱。
  ——
  “啊啊啊啊啊！”
  段名义发出一声急促的惊呼，从床上坐起身。
  周围恢复了一片寂静，这是当然的，因为刚才只是做了一个噩梦，不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段名义正躺在自己的卧室床铺上，享受着睡眠时光，因为半夜降温，段名义忍不住裹上了被子，才能睡得安稳。两足没有浸泡在湿润的血池中，只能感受到棉被包裹的温暖。
  明明他以前从来不会怕热怕冷，在冬天也能用自来水淋浴，可现在他却因为区区一点漏窗的冷风，就裹上了厚实的棉被。
  缩成一团，活像一条无助的小青虫。
  咔嚓！
  在段名义伸手之前，窗户突然就合上了，发出了扣动心弦的声响。
  段名义立刻展开了附着英雄之力的盔甲——灵衣，从床上跳起来，摆出了临战的拳击架势。
  “是谁！”
  对方轻轻答道：
  “没必要紧张，是我，master。”
  在卧室的黑暗角落里，藏着一位紫色装扮的美少女。她发出了冷艳的声音，这才让段名义稍微安定下来。
  “原来……是你啊，Assassin。”
  明明外表不是影武者，段名义却依然用这个称呼和语气与她说话。
  这位少女是段名义最近召唤的新英雄，名叫“战场原黑仪”。
  在段名义与狂三见面的那一天，狂三（的分身）就偷偷把一张[随机英雄卡]塞进了段名义的衣袋里。吉尔伽美什给狂三准备了很多英雄卡，她可以随意使用这么多英雄卡，抽一张给别人，不会出问题。
  狂三知道的，段名义再次失去了影武者。虽然在其他人眼里，影武者早就是个过气的元老英雄，除了证明《300英雄》的游戏寿命很长，早就没有实际价值。可是对段名义来说，影武者不仅一个好用的侦察暗杀兵，也是一路同行的生死之交。上次影武者在冬木市为了保护段名义而被吉尔伽美什击杀，这次影武者为了保护段名义的身份而去送死，不管她是不是一个废物，段名义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所以狂三给他一个随机英雄卡，让他召唤一个新的英雄同伴，安抚一下满目疮痍的心灵。
  段名义不想接受来自七人众的帮助，把英雄卡藏在自己的卧室，动也不动。为了防止某些嗅觉灵敏的高级魔术师发现这件事，段名义禁止任何人进入他的卧室，包括奇儿。然后再张贴一些调查笔记在墙壁上，看起来就像一座严密的工作室，没有人会怀疑他的。
  （这些都是段名义失去记忆的时候，与萝莱特调查留下的笔记）
  后来在天宫市，段名义找到了狂三，把英雄卡交还给她。
  但是，段名义的心中果然还是有些不舍，向狂三问道：
  “狂三，有没有办法做到那件事？”
  “请问是哪件事？”
  “你看啊，说到底，次元战争是基于《酸败嘤雄》的异世界游戏，那么这个世界的规则肯定还是依照《酸败嘤雄》的游戏规则更优先。”
  “对呀。”
  “所以，就算是原作和人设都没有联系的英雄，也是可以产生联系的，就比如说‘记忆金属’和‘天道佩恩’这两个英雄，他们完全没有联系，但他们在300可以当作同一个英雄来看待。我听说过灵基连接的技术，把几个英雄的灵基连接起来……算了，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差不多就是换脑手术那样的。”
  “哦~~~”
  这么一说，狂三就懂了。
  关于灵基连接的技术，在吉尔伽美什的实验室里工作的大蛇丸对此有研究，使一个英雄的灵基连接上其他几个不同的英雄，一个英雄可以切换使用几种不同的英雄身躯和宝具，说白了就是游戏中的一键换肤功能（很多英雄本体和皮肤不是同一个动漫人物）。但是这项技术的实战意义不大，在理论上达到合格阶段后就暂停了，即是无实践案例，大蛇丸很乐意接受首次人体实验。
  于是，段名义使用了随机英雄卡，召唤新英雄“战场原黑仪”，再利用灵基连接的技术，连接了影武者的灵基。
  她的外表和设定是战场原黑仪。
  她的灵魂和记忆是影武者。
  就这样，段名义的新英雄“战场原黑仪”诞生了，与他缔结主从契约，成为了他的使魔。职阶依然是Assassin（刺客），但宝具和战斗力都完全转变成了战场原黑仪的配置，影武者的能力值没有保留。毕竟“影武者”曾被白林劈成了两半，她的灵基成分只剩下一点残渣。
  但是呢，别忘了这个技术只是刚达到合格阶段，还有很多地方需要改善。
  ——
  段名义躺回去，问：
  “Assassin，现在几点了？”
  被召唤的英雄角色不是生物，他们不需要满足三大欲求，所以是不用睡觉的，通常在召唤师睡觉的时候，他们都会守在一旁，等待召唤师醒来。战场原也不例外，她守在段名义的身边，翻看着对她来说非常无聊的漫画书。
  战场原听见了段名义的问题，抬起眼睛，看一看旁边的钟表，说：
  “凌晨四点十六分。”
  段名义一拍脑袋，用枕头蒙着脑袋，说：
  “该死的，距离天亮还有那么久……白林和奇儿现在怎么样？”
  “安好，他们都没事。”
  “Assassin，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这么在意他们吗？明明在我睡觉前，在几个小时前，我们还在一起吃饭，现在我却要问他们有没有出事，你不觉得好奇吗？为什么我会忽然问这种事？”
  “如果你想勾引对方讨论你的话题，那么还是直接说出来比较好，男生说隐语只会显得很做作。”
  “……是啊。”
  段名义短暂地叹息言道。
  然后，战场原的指尖一抖，她这才发觉到自己说了多么过分的话，连忙解释：
  “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想说master你很作，我的意思是……好吧，不管我的本意如何，你的理解才是第一位，我的解释反而更像是法庭上的律师辩护，硬要把黑的说成白的，只会让你更不悦。我只是个使魔，生来就是为了服侍你master，就算你觉得我说话惹你不高兴，要怎么惩罚我也都是你的自由和权利，我虽然是用于战斗和暗杀的刺客英雄，但我绝对不会还手，也不会有怨言。”
  就连最基本的称谓，都从“您”换成了“你”。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这回事，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串。
  当段名义想要她回答问题的时候，她的口气已经不再带有曾经的恭敬，也不再啰嗦地发表自己的意见，仅仅只是回答了段名义的问题，非常简短地回答问题而已。以前影武者总是表示异议，虽然每次都被段名义给否决了，但这表示她愿意和段名义分享自己的想法，她有自己的思考能力，她不是一个暗杀工具。
  当段名义想和她聊聊天，她的主观台词就会变得非常多，语速也很快，她只是在宣泄自己的情绪而已，压根不打算让其他人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从她的言语中，唯一能够清晰感受到的事物，就是一种带刺的口气，每句话都隐藏着“别靠近我”的威胁。
  虽说她的内心还是影武者，但她已经不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语气和个性，她变得越来越像战场原黑仪，属于影武者的成分越来越少了。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影武者确实复活了，但她迟早会彻底变成一个名叫“战场原黑仪”的女性英雄，段名义所认识的那个女忍者会彻底消失。这种感觉糟透了，就好像一个不知何时的死期，在前方的路上等待着它的降临时刻。
  只能无助地祈祷，请晚点到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