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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蛮娘吟·曲终散

  善月馆里,翁卿正喝着酒,见到江寒,笑意瞬间浮上面庞,“宫里都处理好了?”
  “嗯。”
  他直接将酒坛推到对面,“你真的不打算留在云城?”
  江寒有些诧异,他以为翁卿更在意的应当是他不做皇帝的原因,他不知道,自己的志向和心思,翁卿从来都是明白的。
  江寒举起酒坛,待那口酒完全流至心间,才缓缓道:“对不起。”
  只听对面之人一声嗤笑,目色悠闲,“为何要向我道歉?”
  “你父亲的遗愿是要你辅佐我登上那个位置,可我……”
  “我父亲的遗愿从来都不是要我辅佐你登上那个位置,而是让我一定要站在你这一边罢了。无论你坐不坐那个位置,我都会一直站在你身边。江寒啊江寒,我自诩你我当是知己才对,我了解你,没想到你却不了解我呢。”翁卿浅笑着调侃江寒道。
  “我……”
  “我只是觉得这云城之中应当还有你牵挂的事物才是,”他戏谑地看着江寒,随即故作轻松,“我可不是说我自己啊,当然了,若你能牵挂我,我也是开心的,不过有一个人三番几次豁出性命救你,你却要就这么走了,该听你道歉的,是她才是。你可知祭血救人,损伤有多大?”
  “我知道,我欠她的。如若可能,我想带她一同去巫城。”
  这回翁卿笑出了声,“哦?我说江寒,应对宫中人心,你得心应手,可对于姑娘,我看你并不怎么上心。”
  江寒一脸疑惑,翁卿继续道:“你又怎知于姑娘愿意陪你一同前往?你可知你失踪之时,于姑娘是怎么过的?”他喝了一口酒,站起来走到窗边,“说起来我还有些佩服她,或许她心里也会有难过吧,但她却未曾表露出来过,没了你,她还是能像从前那般过自己的日子。她一个女儿家,能够做到不为情爱所扰,活得这般通透,倒真令人有些新奇和羡慕呢。我想于姑娘并不是那种会为了情爱远离家乡之人。”
  翁卿转身,见江寒正低头思量着什么,改口道:“嗯,也许我猜错了,你不妨去试试喽。”
  蛮娘村的夏尚未尽,田野里是金灿灿的一片,江寒来时,于青娥正站在那片金黄之中,烈日的光线将她的脸照得又红又亮。
  于青娥转身看见了田埂上那人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她露出了笑容,飞快地穿过这片金黄奔向他。
  “你来啦!”跑到他面前时,她脸上的笑已然漾开来。
  “嗯。”江寒轻微点着头,不觉伸出手帮她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太阳这么烈,怎么不晚些再忙?”
  “做农活哪管得了这个?已经不早啦!再说了,你一路走过来,没看见村里其他人么?”
  江寒了然,蛮娘村的人一直都忙碌得很,农人的生活便是如此,总要顶着烈日辛苦一番,才能算得上丰收。
  “今年的收成比往年都要好,可真是幸运的一年。”
  于青娥的笑声被卷入了风里,灌入江寒耳中时,仿若一段悠扬的歌声,江寒突然不知如何开口了。
  “幸运的一年?”他问道。他想问问于青娥所说的“幸运”,除了眼前这片金黄,是否还有其他的事物。
  “是啊,”于青娥顿了顿,凑近他,“幸运。”
  当然,在于青娥的“幸运”里,还包括了与江寒的相遇。
  “青娥,”他的眼眸忽然深沉,“我要回巫城了。”
  他仔细去观察眼前人的神情,只一瞬,她的笑容只消失了那么一瞬,重又回到脸上。
  “所以,今天……你又是来和我告别的?”
  于青娥突然想到第一回他的不告而别,如今也算是有长进。
  “不是,我是想问你……”
  “愿不愿意和你一起去巫城吗?”于青娥笑了笑,答得爽快,“我不愿意。”
  “青娥……”江寒想过她也许会犹豫一番,可她竟一丝没有。
  江寒曾和于青娥描述过巫城的风景,听起来,确实令人神往。不过她是于青娥啊,那个不论何时都活得爽朗的女子。蛮娘村是她的家,于家小院有她从小到大的记忆,她喜欢蛮娘村的一切,也习惯了蛮娘村的一切,从来没有厌倦过这种生活。也许这世上存在比这里更美更好的地方,可于青娥不稀罕,她的人生就只是在这里忙农活,看风景,后来,她也可以学着其他蛮娘们尝尝于田间溪边迎风而唱。
  于青娥喜欢江寒,可她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她当然可以潇洒地和他走,可那样,她便不是她了,对她而言,只有在蛮娘村,她才是自由的。
  江寒没有太多意外,毕竟来之前,翁卿已经提醒过他。
  他怔在田埂间不知如何开口,于青娥打破了这僵局。
  “我喜欢你,江寒。过去我的人生里,除了蛮娘村的风景,只有我自己。后来遇见了你,我开始懂一些。”
  起初她救他,纯粹是因她内心善良,后来她救他,也只是希望他能活着,却从未奢求过要和他在一起。
  “你如今还是要去做那什么巫城王,我真诚地祝福你。听说你将那里治理得很好,或许有朝一日,我闲来无事,也会出去走走,说不定会去那里看看啊。”她的声音沉稳淡定,面上噙着笑。
  “是因你不想远离家乡么?”江寒终于开口。
  见对面之人点了点头,“那倘如,我留在云城,或者做了皇帝,你愿意……”
  “我不愿意!”于青娥的回答比之前更坚定。
  “为何?”
  “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蛮娘的故事吗?虽然你说你定不会像故事里的皇帝那般,可皇帝就是皇帝,很多事情都由不得自己,不是吗?我这般长相,若你做了皇帝,你要封我做什么呢?皇后吗?还是妃子?你还会娶别的女子吗?若你不娶,那些朝堂上的大臣会同意吗?”
  江寒的瞳孔不觉黯淡下去,他承认于青娥说得对,他也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你是王爷,我尚且能在这里和你说说话,可若你做了一国之君,我只能当作此生从未遇见过你。”
  江寒看着她,想起翁卿说自己对于青娥并不上心,又在心里一笑,翁卿说得对,自己不了解好友,也不了解爱人,眼前之人远比自己想象得更聪慧。
  许久,江寒才笑着回应她,“我知道了。”
  “出发之前,你再来一趟吧,我有件礼物想要送给你。”
  “好。”
  江寒如约来到溪边,于青娥已站在高高的岩石上等他了。
  江寒的笑意又深了一些,“是要给我唱歌作别吗?”
  于青娥笑着道:“练得不好,你凑合着听。”
  等江寒坐好,她开始唱起来,江寒却是又惊又喜。
  鸟儿飞过上空,栖于枝头观着二人,不远处的鱼儿听到声音也探出头来。
  一曲尽,她问他:“如何?”
  “你何时……”
  “世上之事,只要想做,就没有做不成的。我帮娇娘姐姐介绍了几位蛮娘教她们馆子里的姑娘唱歌,姐姐也请了专门的乐理师傅从头教我。我越发觉得,唱歌这事还真是有趣。师傅说只要掌握了乐理基础,就没什么大问题了,看你的反应,师傅果然没有骗我。”
  “嗯,好听,比起从前,真是大不同了。”
  “这一曲,便当作送别了吧,你我相识一场,江寒,可别忘了我。”
  于青娥从岩石上跳下来,调皮道:“我就不送你了,蛮娘村你也来了多回,应该不会迷路吧?”见他被自己逗笑,她又往于家小院走,“江寒,以后再见到你,是不是就不能这样叫你的名字了?”
  江寒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楚,“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可以这样唤我姓名。”
  “是吗?”她仰头去望天空,天空蓝蓝的,远远的,“也有可能,我们再也见不到了,不过没关系,我会记住你的。”
  多少回,于青娥目送着江寒消失在蛮娘村的天际之下,这回,江寒要走了,被目送的人,却是于青娥。
  忘川。
  莫瑶已来了许多日,迟迟不肯投胎,这回没有不甘心了,因为她已于忘川之下看见了真相。
  先皇能够登基,是兄弟让位不假,可先皇并未杀掉莫摇的父亲。当时朝中纷乱,有心之人欲借一朝之事离间二人感情,倾覆朝纲。
  为维稳时局,先皇和兄弟商量之后,假意传旨赐下毒酒,实际先皇赐下的只是一杯普通的酒。可那时朝中小人并不相信他们的技俩,收买了送酒的太监,换成了真的毒酒,因而莫瑶的父亲才会陨落。
  事实如此,莫瑶在忘川反复观看着这段往事,心中早就无恨了。她庆幸江寒掌握着自己的秘密而迟迟未对他下手,否则她将错杀好人,铸成大错。
  堂堂公主与内侍的秘事,令人哀思。那年江寒十岁,还好是十岁,他即将被送出宫,对她构不成什么威胁,她才留了他性命。
  “你等在这里,又是为何?”度弦走了过来,“那人不会再来了,他很听你的话,活得很好。”
  几十年来,莫瑶的心被仇恨填满,唯有一人的出现,令她在无穷的仇恨中感受到了一点点的爱意,虽只有一点点,也足够撑着她一路走到了今天。
  内侍阿云,本是皇帝的贴身内侍,皇帝宠爱妹妹,便将阿云指派给她。
  原本她以为阿云是皇帝派来监视自己的,便将计就计留他在身边,甚至有意无意在他面前透露出自己的野心,可他不但没有告发,反而变着法子安慰她。他陪她看花,亲自给她做甜糕,甚至带她出宫看风景,为她讲述外面的世界,他灌输给她的一切,皆是美好。
  他们之间的爱情,是隐晦的,因为注定不会被世俗所接受,他们之间也从来没有过出格的举动。
  那一天,是先皇忌辰,她看着所有人拥在祭坛,如此隆重。她想起了父亲,这祭坛本应属于父亲才对。惆怅难解,她便多饮了几杯。阿云找到她时,人群早已散去,她喝得酩酊大醉躲在祭坛之后。见到阿云的那一刻,她没能忍住,拽过他的衣袖抱住了他,而阿云也心痛于她这副模样,不曾抵抗。
  此景偏巧就让十岁的江寒撞见了。
  那以后莫瑶一直冷落阿云,直到那日闯宫,她放阿云出宫了,并命令他好好活着,等她去找他。
  后来她死了,也就食言了。她了解阿云,若他知自己死了,必会与她共赴黄泉。
  “这位小公子,你方才的话是何意?”
  度弦没有回答她,伸出手覆住她的脑袋,顷刻间她便消散在忘川之岸。
  “公子,她是回去了吗?”
  “嗯。”
  “太好了,还好她还没跳进忘川,否则可白费了阿云的性命。”噬月悻悻道,“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度弦拿出凡人册扫了一眼,一指伸出,指着册子上道:“这里,木城。”
  “好!”噬月瞬间又化身成兽,驮着度弦飞走了。
  忘川之上,一人望着他们飞身而去的影子,嘴角微扬,“哼,终于找到你了。”
  说着,那人幻成一缕长春色的烟雾,也随之而去了。
  枫梧国新皇登基不过三年,便缠绵病榻,江寒不得不返回京都操持国政。
  皇帝寝宫内,江寒正质问着太医,“皇兄正当壮年,为何突然生病?”
  太医们跪地不敢回答。
  “寒弟,别怪他们,这皇位,本就不属于我,想来这都是报应。”
  “不许皇兄这么说,国政我可以代掌,但我不会继位,待皇兄好了,还是皇兄来坐这位置。”
  江炎笑着道:“好。”
  然翌日,皇帝突然驾崩,只留下遗诏命秋幽王继位。
  一时之间,江寒手足无措。
  翁卿见他愁眉不展,问他,“本是顺应天道,你为何如此?”
  “她说过,若我做了皇帝,此生不会再见我。”
  “这皇位你是推不掉了,不如你现在便去见她,说个清楚。还记得你欠我一样东西吗?就以此事作赔吧”
  江寒去了,不过他只是站在于家小院外悄悄看着她。
  她还如从前那般,一人生,一人活,自己的离开似乎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
  他刚想叫住她,却听她道:“躲在暗处的朋友,是你吗?别出来啦,我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以后……也别再来了,这里的一切将不再与你有关。”
  说着,她便哼着歌儿踏进了菜花之中。
  他茫然,然后一笑,便在这婉转的歌声中归去了。
  直到日落西山,田间的歌声才静止,那余辉下的姑娘终于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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