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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子无裳·狐为媒

  “你考虑好了?”声音入耳,与梦中无异。
  素生没理他,坐在树上,抡起砍刀将高枝劈落——过去的很多年,他都是在做这些维持生计,已经孰能生巧。也有些年数里,他的“好兄弟”会在树下帮他拾掇整理好那些能养活他的东西。
  “别告诉我,你上山就只是为了砍柴?”
  素生仍未回答,树下几只狐狸分别站在远处望着树上的孩子。
  “哎,都是你自己的缘法。你们瞧,不是我不帮忙,是这孩子自己不乐意。”
  狐狸们摇了摇尾巴。
  第二日、第三日,素生依旧如平常一般过着自己的活计。第三日夜晚,他久久不能入睡,一想到天亮之后,自己可能就真的再见不到那个“昭平”了,他有些难过,这难过又夹杂着失落和无奈。
  同样觉得无奈的,还有媚生。虽说他不是个多管闲事的,可族人都求了他,他也只好再来试一次。他内心里暗暗发誓——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这回,他未入素生的梦,就那么轻轻推开了破旧的门。
  素生惊坐而起,“狐……狐仙?你做什么?”
  媚生自顾自坐在了远处,“若我告诉你,她所嫁非人,你还是不去吗?”
  素生直视着他的脸,许久才缓缓道:“那也是她的命运,我们都有各自的命运,仙人您能帮我们一时,帮得了一世吗?”
  “用不着一世,很快这里会闹饥荒,人人都自身难保,更休提什么门户身份,你们都会变成一样的人。”
  “您上次就说什么饥荒,如今国中风调雨顺,这怎么可能呢?”
  “你不信我?我可是仙人。”媚生道,“罢了,聊岔了。你知道她要嫁的是个什么样的吗?是个暴力的,前几任妻子就是被打死了。”
  素生拧起了眉,“什么!”
  “哎,我言尽于此,随你吧。”
  媚身起了身,往院门口走去,少年终于追了出来叫住了他,他得意一笑,转回身去,静静地等那人发话。
  “仙人当真没有骗我?”
  “都说是我是仙人了,仙人可不骗人。”
  “好,那……我去!”少年一副慷慨赴死的表情。
  媚生笑道:“又不是出生入死,用不着这么害怕。”
  “谁说我害怕了!”
  “你怕!你当然怕。你怕自己阻止不了这桩婚事,救不了她,更摸不准她知了你的心意之后的态度。这也是你迟迟不愿去找她的原因,不是吗?”媚生见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安慰道:“不用怕,有仙人在呢,我可是你这边的。”
  大婚当日,素生拦住了昭平的婚轿。
  “后来呢?素生带走那姑娘了吗?”
  “其实素生第一次去她府上,那孩子就知道了,也明白素生已经知晓了她是女儿身。所以她在等,也在赌,在赌素生会不会再出现。她叫昭环,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也是个勇敢的孩子。”
  素生会不会来找自己——这个问题,昭环心里没谱。自己对素生的情,她心里明白得很。她知这情不该生,然而就是在不知不觉中生了出来,能奈何呢。可她不确定素生的情,或者素生知道以后会更远离自己也不一定。
  她不是没想过逃出去,只是在家里,她与母亲相依为命,她舍不得丢下母亲。为人父母,又岂会瞧不出女儿的心思,孩子一天天出去回来便是笑容满满。如今女儿要嫁给一个素昧平生的蛮横人,作为一个母亲,她怎舍得?
  母亲很早便叫女儿早做打算,不必念着自己,顶多在这家里被人当瞧不见,可若她进了虎狼窝,母亲才当真是要活不下去了。
  于是昭环早就想着趁着婚轿游行逃走,却是被少年的声音惹哭了——她赌对了。
  “你要做什么!”
  素生没有理会众人,只对着轿子温柔地道:“你的身份,我知晓了,今日我来,是想问你,你愿意跟我走吗?”
  轿子里传出三个字,带着哭腔,却没有丝毫犹豫,坚定果决,“我愿意。”
  少年舒展了眉眼,脸上绽出笑容来。
  众人还愣怔着,风驰而过,迷了人眼,掀开了轿帘,一块鲜红的盖头被吹了出来,随着风向卷在半空,最后又不知被带去了哪里。
  素生镇静地走向婚轿,出来时,怀抱着少女,消失在了这场莫名的狂风中。
  媚生将二人带去了洛都。
  直至歇了脚,素生才看清怀中人的模样,美人如玉,与自己所识的那人仿若两人,他就那样怔住了。
  少女娇羞道:“小女子昭环,见过公子。”
  听到怀里的人发出声音,素生才缓过神来。
  “你也不嫌累!”媚生的嗓音飘然而至,素生才愣愣地将人放下。
  立定,素生向他道谢。
  “行了,如今你刚抢了婚,那两家人自然不会放过你,这里山明水秀,你们就安心住下,等饥荒过了,便安全了,到时我再送你们出去。”
  “素生,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素生挽住昭环的手笑着摇了摇头,“多谢狐仙。”
  “我看姑娘实在美艳,也别浪费身上这身衣服,不如今日我做个见证,你们今儿便成亲,如何?”
  素生抢了婚,似是豁出去了一般,胆子也大了起来。
  他问昭环道:“昭……昭环,你愿意同我……同我……”
  “我愿意。”昭环笑着,眼底荡漾着明媚的笑意。
  媚生大笑开来,林间瞧了多时的狐狸也都走了出来,高昂地唤着。
  民间有云“狐为媒”一事,倒真被媚生赶上趟儿了,他想许是别地的狐族真有替人做了媒的,总而言之,他现亲历过,也算证实了。
  于是乎,一群狐狸,两个人,在那美丽的洛都结界里生活了几个月,人与生灵,互相关照,和睦相处。
  可终究,无论人还是生灵,都抵不过天灾。人间大旱,一年接一年,田无农收,富户人家从他国高价回收粮食,也只能管自家一时饱腹。
  后来,人无奈,生灵亦无奈,互相而食,平常弱小的人,看见猎物像变了个人,竟食人生肉,只为活着,生灵界亦有食同族的。
  洛都繁美,却终究只是幻境,若想不被饿死,还得出这结界去寻吃的。狐族原有些屯粮,本以为可以熬得过,却是这大旱似无止境。
  素生不得不随同狐狸们一同去寻食物。
  “此间生灵,多已成恶兽,遇上人你们也要远离。狐仙说过,饥荒这样的,易子而食,析骸以爨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不对劲儿了就回来,狐仙不在,你们都得多小心啊!”昭环嘱咐着素生,心里十分担忧。
  “放心,我们都会好好活着回来的!”
  少年随着狐群远去,整个洛都,只剩下昭环一人留守。
  “所以……素生就死了?”噬月想起媚生方才说的话,一股寒意涌了上来。
  媚生是这般形容一个少年的死亡的:“他呀,死的时候连个体面都没有,据说是被人拎到了河边,扒光了衣裳,一刀刀划了口子,从心口开始,直到皮肉都刮干净了,连骨头都没放过,熬了汤剩下的,被随意丢在了路边。我找到他的时候,那堆骨头还香得很呢。”
  后来媚生将灵力注到了那堆骨头上,白骨才没化为灰烬。他将素生带回了洛都,放在了桥头——素生经常站在那里看风景,想来他很喜欢那处。
  素生被抓走时一直喊着,“别让她知道。”
  媚生明白他的意思。冒名顶替这种事儿,他生平也是第一次,谁叫自己欠那孩子的呢——媚生一直觉得,素生的死是自己造成的。
  那日他出洛都,是为上界求情,逍遥国中如此惨烈,凭他一己之力,无法拯救,他本也不想拯救,他只想保住族人,可这场饥荒如此持久,超出了他的预期。
  思来想去,他还是回了仙界。然而仙界已都是在抓他的了,天君更不愿见他,他只好又折返回来,却都来不及了。族人伤亡惨重,素生成了一堆无用的白骨。
  往后的年头,媚生守着昭环,眼见族人一个个死去,化成具具白骨——他做好一切准备下凡来,最终还是救不了。他想逆天,却忘了天不可逆。
  昭环毕竟不是神仙,尽管有修为护着,但长久地食些没营养的,对身体的伤害很大。终于,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里,她去了。
  在那座堆满白骨的桥头,她躺在媚生的怀里,轻轻笑着,“素生,”她抚着媚生的脸道,“素生,我能去见你了吗?”
  媚生的心刹那间被震颤,这些年来,他化作那人的模样,学着那人所有的言行举止,他是神仙,自认毫无纰漏,可眼下怀里的人,好像……好像……
  媚生睁大了瞳孔,难以置信道:“你……你是何时……”
  怀中人仍是满脸笑意,“狐仙,你有仙法,可以盖过自己身上的味道,但你忘了,”她低下眼眸,“你忘了变出他的味道。而且——”
  少女的唇失了颜色,无力地指向周边白骨,“它们都是有了修为在身的,尚且撑不住,我一个凡人,又怎能撑到现在呢?”
  媚生不知自己的耳朵是如何将她的话带进了心里,只知道自己的眼睛里,生出他最不屑的东西来,那种东西,万年来,从他记事起,就不曾入过他的眼。即便是修道成仙与家人分离之时,他也未曾落下半滴。
  那东西顺着媚生的脸颊落下,一半湿了他的衣襟,一半滴在了少女的眼睛上。
  少女不知是哭还是笑,“仙人,也会掉眼泪吗?”她又抚上他的脸为他拭去脸上的湿气。
  “你可以告诉我,他去哪儿了吗?”
  媚生将头撇向一边,合上眼,缓缓抬起一只手,指向桥边一角。
  少女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他看见她皱着眉嗤笑了一声。
  “谢谢你。”她最后道。
  随着媚生脸上的那只手重重落地,少女平静地闭上了眼。
  媚生就坐在那里,靠在桥头,终是泣不成声,他紧紧抱着怀中人儿,将头埋进她的身体里,那一刻,他也踌躇了——这个幼稚地哭着的人,是素生,还是狐仙。
  然而昭环没有离开,她的魂魄一直守在洛都,守在那座堆满白骨的桥头,不肯离去。
  媚生赶不走她,也劝不走她。
  “你守在这里,是为了他们,还是为了惩罚自己?”度弦走前,最后问他。
  许久,他才认真地回了一句,“渡生君可真会给人出难题。”
  或许,是他的灵魂也留在了这儿,在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情况下。素生、族人、昭环,他们都一个个死去——他想保住的人,他曾自大地以为自己能保住的人,一个都没能保住。
  “仙人”吗?哪里是那么好当的。
  他想回去请罪的,在素生死的那天。可若他去了,洛都活下来的人,只会死得更快。
  很多年后,度弦与噬月再次经过洛都时,那里已成了一座坟山,也并没有什么结界。坟前碑上的墓志铭多以“狐族”开头,只有两座没有的。
  “公子,那狐仙……去哪儿了?”
  “结界已消,人亦消。”
  “死……死了吗?”噬月皱着眉头,“仙……也会死吗?就和那个山水郎君一样,都死了……公子,我们……也会死吗?”
  “你还会再犯天条吗?”
  噬月摇了摇头。
  “那便不会轻易死。”度弦笑着回答。
  “公子,我其实还有一个问题,”噬月指向一块碑,那上面什么也没有写,“这是狐仙的坟吗?”
  度弦看了一眼那碑,笑道:“是吧,我亦不知。”
  “是啊!我就说嘛!他为何不刻上自己的名字呢?难道是觉得自己罪过很大,不配在墓碑上刻名字吗?还是怕天界发现了挖他的坟?”
  度弦微微一笑,“你觉得这是他自己立的碑?”
  “那不然呢?谁还会为他立碑啊?这里应该没人会来吧?”
  “那你觉得,他是如何将自己的尸骨埋进去的呢?”
  “那自然是……自然是……”
  噬月愣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狐族即便成仙,死后亦存白骨。”
  说着度弦离开那坟山自顾自走了,噬月微怔了一会儿立即跟了上去叽叽喳喳地不知又在问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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