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六爻卦起,知而不避

  月色寂寥,如水般倾泻而下,那位永远在他人口中一生无敌纵横四海的少年,此刻像是褪去了所有伪装,又像是回到了那时抱着母亲尸骨一跃而下的时候。
  那样的执拗,那样的脆弱。
  那时的他尚未有后来惊才绝艳的光环,观南不知道他如何在雪山之下跋涉而出,也不知道这位少年如何在诸多门派的追杀下活了下来。
  只知道,再见到这个少年的时候,他风光霁月,已经拥有了和天道拔剑相向的实力。
  可这期间,隔着的是数万年的时光。
  那些时光如霜雪落在少年眼中,将他所有的爱与恨消磨,只剩下如今站在她面前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观南忽然想起在她还未和这方天地建立联系的时候,在那个金乌口中的救赎剧本里,她本该作为剧本中的攻略者,在少年尚未成魔的时候去救赎他,带他脱离这片苦海。
  可如今当她真正看到少年心底那片深渊的时候,却忽然惊觉那所有的攻略不过是一个笑话,少年的恨意如此深刻,又如此苦涩。
  在那些苟活的夜晚中,他一个人咀嚼着这些痛楚,越是回忆,越是挣不开心中的苦海。
  少年作茧自缚,却甘愿作茧自缚。
  那些恨意如潮生,岂是轻描淡写的几句救赎便可以更改的。
  而所谓的救赎在姬月明身上更像是一种施舍,轻描淡写地给予所谓的“爱”,可姬月明从未缺少过爱,他的整个少年时期都是在爱的包裹下长大的。
  即使父亲偏执癫狂,但观南却依稀能够从少年的只言片语中感受到,那位父亲最后还是生出了一丝父亲的情感。
  或许在少年未曾言说的回忆中,那位父亲的爱意复杂而深刻,可是这一切都被桃花掩盖,再也看不清。
  而后来仙源碎裂,中州被困,万门追杀,焚西王骨,所有的一切,宛若命运既定的章节,而在舞台上的姬月明,只能宛若木偶一般被推着前行。
  去看见那血海深仇,去看见那撕心裂肺,去坠入无边深渊。
  这便是命运,命运让他鲜血淋漓,而如今命运又将他推到了天道面前,推到了天地间最冰冷无情的人面前。
  似是命运的折磨,又似是命运的嘲弄。
  观南是天道,只要她一念之间,便可杀死如今身负重伤的姬月明。
  而此刻,仿佛一碰即碎的少年却笑着看她,他的笑容宛若将碎的琉璃。
  “天道,我们不是一路人。”
  观南微微抬头看着姬月明,他又说出了这句话,之前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
  而如今,少年缓缓开口,声音却比月色更寂寥。
  “观南,杀了我,或者——”
  “让我离开。”
  观南忽然心口一滞,这句话不知为何给了她一种强烈的失控感,她为天道,世间万物皆在她的控制当中。
  而如今,却有一人不在她的控制当中。
  那人不要虚名,不要机缘,不要众生祈求的一切。
  他一如多年前初见,一心求死,又拖着死寂的灵魂游走世间。
  活下去,只为了杀仙门众人。
  杀了仙门众人,他便可以去寻西王的幻影。
  这天地间,早已没有什么他可以留念的了。
  如果说要说,姬月明忽然心头微动,但下一秒嘴角却浮现出一丝嘲弄。
  他想起那时他初醒的时候,有一个眼底古井无波的女孩,俯身亲吻他的眼眸。
  像是很久之前,他浑身是血靠在那人膝上,天地寂寥,他只察觉到那人微颤的手指。
  姬月明也说不清他对观南是何感情,是爱吗,他和天道只有数面之缘,又如何产生爱?
  是恨吗,在破庙那些日子里的确是对天道的恨支撑着他活下去,可后来他要恨的人越来越多,忽然惊觉,那人本就不该被他记恨。
  可那些日日挣扎的日子里,他能够记住的只有三件事,报仇,修炼,还有——
  天道。
  那个身影太过深刻,深刻到他用了万年的时光都未曾忘记分毫,深刻到他麻木的记忆里只有那一人是鲜活的,似乎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是一个活人,而非行尸走肉。
  可他越是修炼,越是想忘记那道身影,可又偏偏被困在那道身影中。
  那是他漆黑万年后,第一眼看到的人。
  白衣黑发,举世无双。
  而后日日出现在他的梦中,将爱恨搅乱,让他再也分不清,这世间爱恨都是执念,可他分明未曾对天道产生爱恨。
  为何在数万年的铭记中,那人却成了他无端的执念,深刻到他能够记起每一个细节,记住她手指颤动的幅度,记起她手指微凉的温度。
  那道执念,竟在岁月悄无声息中,深入骨髓,再也难忘。
  所以如今,他第一次停留,第一次转身,只为一个人,一个在他梦魇中出现千万次的人。
  即使他们是敌人,即使他们必将殊途,即使六爻皆卦起,皆是大凶,却知而不避。
  姬月明看着观南,却看到那位从来无喜无悲的少女,却固执向前一步,他们中间不过隔了三步的距离。
  观南每走一步,姬月明心中便响起一道卦象的声音。
  第一步。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逆天势也。
  第二步。
  明知不可行而行之,逆大势也。
  第三步。
  明知不可得而得之,逆命势也。
  直到观南站在他的面前,目光是如他一般的不容拒绝,月光忽然在此刻有了温度,而少女倾身向前,带着独属于天道的压迫感。
  姬月明心中的所有卦象轰然落地,最终只变成了一句话。
  逆天时,违地利,随人和,非常人所能及也。
  观南冷冷地看着姬月明,目光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
  她为天道,这世间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即使眼前这人毫无所求,但只要她想,她便能留住这个人。
  于是她俯身向前,在姬月明眉间落下一吻。
  “孤,不准你死。”
  数万年前,她本该说出的话,在如今脱口而出。
  观南看着姬月明,目光中是和姬月明不相上下的偏执。
  或许元玄真说得没错,无情之人若是有情,便最为偏执。
  即使观南对姬月明只是愧疚,只是自责,但那些感情足够了。
  她天道想护住的人,这世间无人敢伤。
  哪怕是姬月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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