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沧海留白

  当那道不属于凡尘的光柱从天而降,未央宫中有四人几乎同一时间转头望向西边城墙。
  皇室禁军大统领陆生花。
  新任清河大将军李宗瑞。
  星垂大将军司徒星辰。
  还有天机阁长老王伯楷。
  百年前出使西域,陆生花曾有幸得见兰若寺戒律院首座空笃大师施展神通,虽与今夜略有差异,但那种直面天地威压的心悸,却如出一辙。
  “又有过江龙来羲和趟浑水,看来唐军藏锋太久,世人都已经快忘了我军刀锋之利、铁蹄之重。”正与昔日副统领李宗瑞对弈的陆生花轻声道。
  “ 不过是刀子没砍在脖子上罢了,否则保准没齿不忘。”李宗瑞重重按下一子,嘲笑道。
  “李将军荣升中将,坐镇帝国西陲,不比戍守帝都,今后要做的可不止'勇武'二字。”陆生花精于棋道,下棋如飞,对面的李宗瑞则常常陷入长考。
  “内忧外患、千头万绪,实在无从下手,陛下是把末将架在火上烤啊。”李宗瑞苦笑道。
  “的确,此次擢升既是临危受命,也是陛下对你的考校。”陆生花点头道,“重建清河军,无异于平地起高楼,你的第一步棋走的不错,陛下和国师当初之所以实行宗门评定制,除了以灵脉、灵宝、人才钳制宗门世家,就是为了在出现战乱时,征召他们补充兵源、入伍护国。虽然他们这些宗门经过两百年的发展壮大,偶有恃武乱禁之举,但终归是笼中鸟池中鱼,出不了乱子。”
  “你从各宗门'挖人',既可解决清河军无人可用的燃眉之急,也在削弱他们的实力,不给他们犯上作乱的机会,还能趁机敲打一批阳奉阴违之辈,行你新任大将军的立威之举。是一石三鸟的好办法。”陆生花赞道。
  “这还是统领第一次如此赞扬宗瑞,该羡煞禁军那群王八犊子了。”李宗瑞嘿嘿笑道。
  军中后辈中,谁人心里不'住着'一个陆生花?
  “以往你在帝都深受陛下恩宠、父辈蒙荫,行事激进一些也无妨,如今坐镇边陲,与地方势力打交道还需三思后行。”陆生花提醒道,“切莫小觑了这些地头蛇。”
  就如林栋,他们这些出身帝都玉京的世家子,一直都瞧不上其他州里的宗门世家,自觉高人一等,更遑论皇室贵胄的李宗瑞,无论如何掩饰,都会在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股属于玉京独有的清高和傲气。
  而东唐西部琅琊、清河、星垂三州之地不比其他六州,西接中廷赤霞教,南临南疆诸多教派,北边还挨着昔日'天灵之下第一人'刘守坐镇的恒沙城,三州辖内虽无一品豪阀,内里势力关系却错综复杂,与其他三界的巅峰势力更是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勾连。
  当下清河州百废待兴,引来许多势力的暗中窥伺,只要利益足够,你李宗瑞就算贵为勇武郡王、天灵强者、清河州大将军,一样说宰就宰。
  “受教,受教。”李宗瑞桀桀笑道,“不过末将倒是想会会这些地头蛇,我李家打下偌大疆土,靠一些人情世故可守不住。”
  深知李宗瑞脾性,陆生花点到为止。
  两人对坐无言,只听得棋子落下的铿锵声。
  “那个叶子玉不错,咱闺女眼光倒是不差。”李宗瑞似是闲聊道。
  陆生花轻轻看他一眼,并不言语。
  “若陆统领不嫌弃清河军,倒可以将那小子调过来,保准他平步青云,也算是给年轻人们一个机会。”李宗瑞似是随意道。
  陆生花的眸子似一汪幽深泉水。
  砰!棋盘上的玉石棋子齐齐破碎,对坐的李宗瑞倒飞而出,狠狠撞在大殿里的廊柱上。
  陆生花长身而起,“不要再做这些无谓的试探,我们之间共事的情谊救不了你几次。”
  等到陆生花离开大殿,李宗瑞才扶着红漆廊柱站起,龇牙咧嘴道,“这些军部老人还真不把我这个皇亲国戚放在眼里啊。”
  ……
  当马伊伊找到司徒星辰时,这位星垂州的大将军正光着膀子抹着跌打酒,几处青淤红紫触目惊心。
  和大殿里的李宗瑞一样,司徒星辰同样疼得龇牙咧嘴。
  与天机阁长老王伯楷'切磋'时倒还好,这几处伤势均是陆旗长的教训所致,若非自己皮糙肉厚,恐怕要让妙手营的军医看笑话了。
  司徒星辰披上便服,温柔笑道,“丫头,不去和叶子玉花前月下,找叔叔干啥?”
  “司徒叔叔我要为叶子玉报仇。”马伊伊单刀直入,“行军打仗九死一生都在情理之中,但被人以大欺小,我不答应。”
  “没问题,天机阁那只老王八我来收拾。”司徒星辰直接更衣,竟要现在就去找那王伯楷,浑然不顾白天被陆旗长教训。
  丫头的事就是我的事,报仇不隔夜!
  见司徒星辰如此干脆鲁莽,马伊伊连忙拦住他道,“叔叔暗中将他教训一番即可,不必要他性命。”
  马伊伊知晓,无论一州大将军多么权势彪炳、战功显赫,擅杀天机阁长老都不是一件能够轻轻揭过的小事。
  司徒星辰沉吟片刻,“丫头你思虑周到,这段时间陆旗长在羲和主持大局,咱也不能给她添乱不是。”
  “丫头你放心,要他的命还有些麻烦,但是断他手脚问题不大。”司徒星辰信誓旦旦道。
  从小到大,马伊伊也没跟咱开过口,第一次开口不得办漂亮了!
  离开司徒星辰所在别苑,马伊伊独自来到空旷无人的未央宫殿前广场上。
  天寒地冻,积雪逐渐凝固,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大殿檐角上的风铃轻轻摇晃,发出叮铃声响。
  想起白日里叶子苍白憔悴面容,马伊伊轻轻叹息。
  我的人生花团锦簇好似彩绘,你的人生一路坎坷只剩褴褛。
  她觉得心疼。
  ……
  直通未央宫的坦阔大道上,许阳带着额头红肿的许天宇缓步而行。
  父子俩一前一后,与西边城墙已相隔数里。
  许天宇满脸阴霾,眼神里满是阴毒意味。
  负手而行的许阳猛然回头,一条纤细光线笔直从九天坠临,不过短短几瞬就已消失无踪。
  察觉到那条斑斓光线里散发出的玄奥诡秘波动,许阳喃喃道,“真的是【天道馈赠】。”
  待到光线散成荧光,许阳才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露出一抹心疼神色,“天宇,你自幼体弱多病,被宫内御医诊断为'天缺'之人,所以无论你惹出多大乱子,为父都会兜着。”
  许阳拍了拍儿子肩头雪屑,继续道,“无论是被军中戏称为'废爹',还是被你星辰叔他们指摘,爹都不在乎。”
  “但爹护不住你一辈子,如果有一天你惹了爹都要退避三舍的权贵人物,或是修为通天的巅峰强者,你又该如何,爹又能如何?”
  骄纵跋扈的许天宇面露茫然,生平第一次认识到无所不能的父亲竟还有无能为力的事情。
  生平第一次与许天宇推心置腹,许阳并无长篇大论,而是点到即止。
  留下许天宇一人,许阳独自走回琅琊军在城中的据点。
  途中,狼牙营长林北山默默跟上。
  许阳只是看了眼自己的爱将,“可知她是何来历。”
  “那名女子擅使御剑术,想来是天门教燕宇座下弟子。”林北山回道,“极有可能是掌教亲传。”
  “比你如何?”许阳一直知道林北山瞧不上自家儿子,所以自始至终都未质问他为何袖手旁观。
  “披甲携刃,不足两成。”林北山直白道。
  甲是金晶甲,刃是离火焚天刃。
  “天门教。”许阳口中咀嚼着这三个字。既然在那位神秘女子手上折了面子,那便从其他地方讨回来!
  “回琅琊后,传我军令,按照清理赤霞教暗谍的标准,把天门教的那些暗桩全部扫除。”许阳冷声道。
  “末将有一事不明。”林北山疑惑道,“我朝西部三州历来与中廷三教互有渗透、纠葛极深,此次清扫为何有种撕破脸的征兆?”
  若真是如此,那些潜伏在中廷三教的暗谍想必凶多吉少。
  许阳嘿嘿笑道,“两口子关起门来干仗,总不想隔壁就坐在家里看笑话吧。”
  林北山悚然而惊,却不敢再问。
  “哪个军团执行清扫?”林北山问道。
  “你狼牙营来做。”许阳深深看了眼自己的爱将,拂袖而去。
  林北山躬身抱拳领命,看不清阴影之中的神色。
  ……
  遥远的沧海之滨,西边的动乱远未波及到此。
  没了国师宁皓的冲霄玉阁清净不少,除了偶尔传出的玉石碰撞声,便再无其他动静。
  宁皓潜居沧海两百年,这里便安澜无波两百年。
  被誉为东唐宝库的冲霄玉阁,就如一个只是照亮航船前行的灯塔。
  位于沧海之滨的渔村经过世代休养生息,逐渐连绵成片、汇聚成镇,镇中有不少宗族势力都凭着打渔发家致富,手里握着不少条能够抵御海上风浪的大船。
  每次出海,都能为族人带回海量鱼获,甚至还能捕获一些珍稀灵兽,转手卖给镇里的锦绣商行,便是一笔能够休渔数年的不菲进项。
  这个名为【蓬莱】的镇子里,有一个韩姓氏族,与其他宗族只敢在近海里'刨食儿'不同,韩姓族人胆子大得出奇,常年到人之罕至的深海区域捕捞。
  韩氏航船凡是出海,都是镇里津津乐道的大事,只是深海浪高风急,凶险万分,在海中航行数月,遭遇不测实在是家常便饭。
  所以韩氏族中子弟长年不过百人,在蓬莱镇中算不上'人多势重'。
  经过一番繁琐虔诚的祭天仪式,韩氏族长大手一挥,高如楼宇的雄伟航船便驶向沧海深处。
  清河州大雪初霁,沧海州却晴空如洗,暖阳投于万里碧波之上,勾勒出一副绝美画卷。
  海船之上的韩氏弟子,或是整理渔网,或是拉扯船帆调整航向,或是在甲板上擦洗渔枪。
  虽有条不紊、驾轻就熟,但神情凝重,透着一丝肃杀。
  船尾栏杆之上,一名年轻男子盘坐于上,看着逐渐远离的大陆,不停地打着哈欠。
  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身后恭敬站着一名须发皆白老者,穿着金丝短褂,露出黝黑虬结的臂膀。
  “老祖宗,这次?”
  两甲子年岁的老人是一名归真境灵士,作为族长胞弟,全权负责出海渔猎,近百年来,不知经历多少风浪,且每次都能幸免于难,期间救下不少族中后辈。
  名为韩商的老人族中威望之高,甚至不亚于自己那个作为族长的哥哥。
  “【白海】渔猎是宁皓定下的规矩,十年一次,雷打不动。”男子打个哈欠,淡淡道。
  “知道了。”韩商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忍。
  虽然韩氏宗族在蓬莱镇以深海渔猎闻名,但少有人知道韩氏为何执着于在凶险万分的深海刨食,要知道沧海广袤无垠,海产丰盈,稍稍远离海岸便可满载而归,完全不必冒此风险。
  只有韩商和自己的哥哥知道,百年前若非此人于惊涛骇浪之中救下兄弟二人,也就没有今日之韩氏。
  不仅如此,男人还传授二人灵诀灵术,暗中给予诸多扶持,让他们在盘根错节的蓬莱岛上站稳脚跟、开枝散叶。
  对兄弟二人有再造之恩的男子,平日里少有露面,既不对韩氏宗族事物指手画脚,也不向他们索要什么,唯有一个要求——每十年前往【白海】一次。
  男子行踪诡秘、来历神秘,有一点倒是直言不讳,那便是他经常戏称自己是帝座之下第一人——东唐国师宁皓的狗腿子,【白海】之行便是宁皓交给自己的苦差事。
  百年岁月变迁,韩商只不过见了男子廖廖十余次,但他的相貌一如初见。
  想来是修为通天,容颜不老。
  盘坐栏杆之上的男子又打了两个哈欠,看着千万波澜起伏不定,却又千篇一律的海面,没精打采道,“宁皓这个王八犊子,自己跑到玉京逍遥自在,把爷爷丢在这里喝西北风。”
  宁皓?王八犊子?
  韩商眼观鼻鼻观心,噤若寒蝉。
  “【白海】是真的冷啊。”男子再次抱怨道。
  这句话却将韩商拉回了以往自己都不愿意面对的回忆之中。
  饶是自己早已晋升归真境,依然会时常梦到那片海域,恐怖而又充满绝望。
  韩商思绪翻飞,浑然没有注意到男子在轻轻转动指间的戒指。
  上面刻着一个【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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