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雨一直下（上）
每个人的记忆中总有一个雨天。
林亦飘不喜欢下雨，在他为数不多有关雨的回忆里，总是二伯牵着他的手路过夕宫的商业街。每次经过常年驻足于墨族边上的糖葫芦贩子身边，林亦飘总是闹着要买一根。
“那玩意儿有什么可吃的？又甜又粘牙，还不健康！听话，二伯回家给你炸丸子吃，保证香掉牙齿！”
“不要，我就要吃这个！”
他急了，一甩手蹲在原地不动，糖葫芦小贩见缝插针，连忙说道：“孩子喜欢吃就给他买嘛，来小弟弟你自个儿挑，看看哪个最大最红，叔叔给你拿下来。”
二伯在一旁无奈地叹气，蹲下身子去挠他：“快挑吧小祖宗，一会儿就没时间挑了。”
林亦飘那么小就学会了别扭，他装作还很生气的样子，从顶端挑了一个最大最红的糖葫芦头也不回地走了，二伯在后面赔着笑付了钱，一路小跑跟上前面那个迫不及待拆开包装品尝美味的小混蛋。
“臭小子！”二伯一拳捶在他脑袋上，“你呀你，一天天净会给我找麻烦！”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二伯口中说的麻烦是什么，只以为是糖葫芦太贵，于是他很天真地说：“没关系的二伯，我很厉害，等我长大了以后一定能赚到很多钱，这样就能把买糖葫芦的钱还给你啦。”
林语金被他说得哭笑不得，原本的愤懑顿时化作了满腔柔情，他揉了揉林亦飘的脑袋，说出了那句很多大人都对孩子说过的话——
“算啦，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长大，是长到多大呢？
林亦飘不知道，那时候的他只知道嘴巴里的糖葫芦很甜，每天都能和大伯二伯一起上街，日子过得很充实。他喜欢晴天，雨天的时候总是不能漫步于山野之间，偶尔上山的时候他和二伯躲在树洞里，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朝外看着斑驳的天空。
雨滴从天空降落，然后是倾盆大雨。
“二伯，我们不是有瞬移吗？”林亦飘手上拿着刚摘的新鲜果子，“为什么不直接用那个回去？”
“如果遇到什么事情都要用天赋来解决的话，生活就变得很没意思啦。”二伯如是说，“天赋虽然能方便自己，但是会磨灭很多生活的乐趣。”
“方便自己不是能更快乐些吗？”
“那不一样。”二伯说，“乐趣是不能和便利挂钩的东西，就像你现在看到的这片天空，其实还有着更精彩的东西。”
“你所看到的一切都受限于你的认知，想要突破自己，唯有超出自己的头脑去看待这个世界。”
林亦飘难得乖巧得有些安静，耳边传来大雨倾盆的声音。上一秒还说着人生大道理的二伯顿时发了愁，撇了撇嘴说道：“不过有时候，乐趣也没有那么重要，这么大的雨要是感冒就不好了。”
说完，他就用瞬移带着林亦飘回到了家里。
那时候的雨很大，林亦飘永远都记得，也永远都记得那一句话。他记得雨滴从树枝树叶间落下，被自然染上葱葱郁郁的颜色，在他眼中倒映出无数水花。
那场雨就像今天这么大。
“下雨了啊。”
慕枫抬头，不知何时天空已经乌云密布。宋炎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进院子躲雨。
“天气还真是说变就变。”宋炎感慨。
“人心也是这样复杂的东西。”慕枫说。
“这种话不应该由年轻人来说。”宋炎说，“你们应该是朝气蓬勃的样子。”
“话语与年龄无关，只与经历相关，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慕枫笑笑。
“也许吧。”
宋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从里面抖出一根，自顾自地点上了火。
“爸爸，您不是最近在戒烟吗？”宋晓宇在一旁出声。
“频率已经降低很多了，一个月也就抽这么一根，你就别替你妈监视我了。”
“好吧。”
雨点密集，不一会儿便下得很大。好在下雨之前便已经将伤员们收拾完毕，这时候便可以悠然自得地欣赏一会儿风景。宋炎喷出的烟融入雨中，不一会儿便被浇灭消散。
“你说这会儿……阿飘在和他妈妈说什么？”
“我猜他应该什么也说不出来。”
事情正如慕枫所说，在问出那个问题之后，空气变得安静、冰冷。女子望向林亦飘的眼神中逐渐有了温度，她点点头，说：“我是。”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林亦飘心中的那块石头落了地。然而见到眼前这个女人如此痛快地承认了她就是宋冰，是那个他日思夜想一定要找到的母亲，一股莫名的热流涌上心头。他一抬眼，眼中满是泪花。
“宋炎叔叔，我有个问题想问您。”
“你说。”
“为什么院长不允许阿飘和他妈妈见面？”
“那是因为……”
宋炎突然语塞，他不知道该不该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慕枫。但思来想去，既然林亦飘能带他来到这个地方，就说明外甥对这位朋友有着毫无保留的信任，那他又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因为，姐姐是继承了神力的人。”宋炎说，“她甘愿为了墨族被囚禁，可小飘没办法妥协。他生来就附带了不属于墨族的姓氏，注定是自由的鸟儿。”
“如果姐姐见到了小飘，说不定会把神力传承于他，到了那时，墨族的形势将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慕枫一愣：“就为了这么简单的理由？”
宋炎扭头看他，眼神中满是复杂。
简单吗？
也许在孩子眼中，确实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吧。
可人与人之间的世故哪能这么轻易就说得清楚？
“你是……林亦飘吗？”
宋冰问出了和他如出一辙的问题，林亦飘没有说话，沉默着点了点头。
“是……是小飘……小飘……我的孩子，你终于……你终于来了……”
“别过来！”
宋冰突然絮絮叨叨，她情绪变得很激动，三步两步冲上前，身后拴住她的铁链发出连带的响声。她想上前拥抱自己的孩子，却被林亦飘一声怒喝给吓得停住了。
“小飘……我是妈妈呀……”
她语气很轻很轻，与她激动的情绪完全相反，这时候林亦飘才从她身上看出点母亲的样子。对孩子的轻声细语让她原本清冷的形象接地气了不少，但林亦飘无动于衷，他紧紧握着拳头，克制着自己内心的冲动。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这空间里也就两个人，一个从来没和孩子相处过的母亲，怎么能读懂他的想法呢？
对啊，你怎么能理解我。
“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他再度开口，冰冷的气氛有了温度。林亦飘望向眼前这个他应该称呼为“妈妈”的人，眼睛已经因努力克制情绪而变得通红。
“是的……也不是，你出生以后大概过了两年我才到了这里。”宋冰放下抬起的双手，“抱歉，没能以妈妈的身份参与到你的人生里……现在这副样子，应该让你很失望吧……”
“我没有擅自对谁期待过。”林亦飘打断她，“所以也不会擅自对谁失望，我从没见过你，没有关于你的记忆，也没有关于妈妈这个词的清晰概念，因此我不会产生期待，没有期待的话……就没有失望。”
说出最后那几个字的时候他声音已经染上了哭腔，他算不上高大，但在妈妈面前已经是个出挑的大男孩。或许在离开他的那一天妈妈也没想到，再见面的时候已经需要仰视了。
“你长大了啊。”宋冰说。
“别开玩笑了……你从没经历过我的成长……怎么能一脸轻松地说出这种话呢……”林亦飘攥着衣角。
“如果可以的话，妈妈也想看着你长大。”宋冰笑了，那笑容却不苦涩，“你经历了这么多，一定也明白了命运无常这个道理，走到这里，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一路上应该摔过跤，但你应该是个坚韧的孩子——不，你一定是个坚韧的孩子，所以你才走到了这里。”
宋冰的语气很温柔，温柔得像一片汪洋。在这之前，林亦飘曾见过不少温柔的人，那些人或多或少带着些疏离，或多或少能让人感觉到这份好脾气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从没有一份温柔像宋冰这样，如此亲切，即便是第一次见面，即便之前从没有和她说过话，林亦飘也在第一时间就清楚地知道，这份温柔属于他，只向他一个人开放。
这是来自妈妈的温柔。
身为墨族上一位天才，宋冰有着强大的情绪掌控能力。方才见到孩子时的那股激动已经被她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取而代之地是如水般的温柔。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对人展露过这样的情绪了，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她就以自我毁灭为目的而不断地尝试着。她不吃任何送进来的饭菜，不喝一口水，用自己最后的倔强反抗着这个让她觉得不自由的地方。
她一心追求毁灭，可她还是低估了神的力量。水墨之神赋予她的躯体让她无法以凡人的形式参与生老病死，于是她只能看着水面中的自己日渐消瘦，不断地憔悴，像一棵枯树，却无法真正地死去，只能一直痛苦地活着。
宋冰一直等待着死亡降临的那一天，幸运的是，林亦飘比死亡先来了。
“……您是自愿来到这里的吗？”
“自愿么？”宋冰顿了顿，“算是吧，多数时间人们对于一个词语的理解取决于他们自己的意愿，如果是为了墨族的大局，那么我的确是自愿的；如果是站在我个人的立场上，我当然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