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妈妈，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的父亲叫林知秋。”这是林亦飘目前听见唯一一条与父亲有关的信息。
“是的。”宋冰点点头，“他是个温柔细心的人，和你很像。”
“应该说我和他很像吧？”
“哈哈哈哈哈，是的。”
“可你也不了解我。”林亦飘说，“怎么能妄下断论说我是个温柔细心的人呢？”
“因为你们的眼神很像。”宋冰定定地看着他，仿佛要透过身体将他的灵魂望穿，“干净，清澈，就算这个世界再怎么污浊，都没办法改变你们的纯净。”
“净是些漂亮话……”
林亦飘嘴上这么说着，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连这一点也和你爸爸很像呢。”宋冰笑了，“我和他在一起生活过两年，比我和月神爱谈恋爱的时间还要长。比起月神爱，他是个平凡的人，天赋不算出众，性格也没有天才们那么怪异，非要找个贴切的形容词的话……宜居。”
“他是个房子吗？”林亦飘抽了抽嘴角。
“当你见惯了那些天才们的疯狂与怪异后，突然在你的世界里闯入了一个普通人，他很沉稳，很安静，脾气良好，甚至我无意间摔碎了碗也不会生气——当然，月神爱也没因为这些事情和我生过气。只是那种感觉很不一样，就像是吃遍了山珍海味的人突然在饿极了的时候尝到了一碗粥，你从未发现粥原来有那么好吃。”
“这种比喻不贴切吧。”林亦飘反驳，“那个时候你才刚逃出来，还忘不掉月神爱吧？”
宋冰点点头。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和另一个男人生下我？”
这个问题很尖锐，就像是一把刀，狠狠地扎入宋冰的心。她嘴唇微张，第一时间想要做出解释，然而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是啊，明明心里还装着另一个人，却要假装自己已经忘掉了一切，和另一个男人生下一个孩子。
“……对不起，小飘。”宋冰双手颤抖，“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你。”
“所以我只是你随心所欲的人生中意料之内的附加产物吗？”林亦飘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平静，“因为这样，你经历的痛苦我也必须再经历一遍吗？”
他的语气，情绪，表情，无论哪一个都很平静。可越是这样，宋冰就越是害怕。因为她也这样，越到了没有情绪的时候，就代表他们越是要疯了。
“对不起，小飘。你的出生的确是个意外，可我从没想过要让你背负上痛苦的人生。”宋冰干枯的脸颊上在这一刻变得更加瘦削，“你出生两年后，我们一家三口一直过着平静的生活，直到……”
直到那一天，墨族的人们找到了他。
林知秋是个程序员，在雾都一家It公司担任技术顾问，武力于他而言是一个不存在的概念。因此那场掠夺来得快去得也快，宋长云站在家门口，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看上去像是来索命的黑白无常。
“在外玩了这么久，也该和我们回家了吧？”宋长云语气冰冷，“这一次你同样可以选择拒绝，不过比起对付你……对付一个两岁大的孩子显然更容易一些。”
电光石火，眨眼之间，水墨已经缠上了林知秋和小林亦飘的身体。只有两岁大的林亦飘被吓得嚎啕大哭，一边流眼泪一边无助地喊妈妈。
“知秋，小飘！”宋冰连忙大喊，随后她扭过头，咬着牙看向眼前一脸无所谓的宋长云，“卑鄙！”
“圣女，你该和我们回去了，墨族近几年族力式微，已经在帝都政坛说不上话了，你是知道的。”大长老从宋长云身后走了出来，“做了可不能这么自私，总不能贪图自己享乐而不顾家里人吧？你得想想，身为你父亲的族长为墨族付出了多少？而你竟然为了一己私欲远渡重洋，先是和一个男人私奔，随后又和另一个男人在这种穷乡僻壤生了一个孩子，这要是传出去……我都不敢想别的势力会怎么嘲笑我们。”
水墨忽然收紧，林亦飘哀嚎的声音骤然加剧。
“小飘！”宋冰身下水墨涌动，“放了他们，我可以跟你们回去！”
“你说真的？”
宋长云捆住外孙的水墨稍稍放松了一些。
“我可以跟你们回去，但你们得答应我一件事情。”宋冰死死地盯着他，“别把你那疯狂的梦想施加在你的外孙身上！”
宋长云望着她倔强的面孔，淡淡一笑：“行，我答应。”
偌大的房间一瞬间熄灭，只剩下林知秋无助的呐喊和林亦飘连绵不绝的哀哭。
谢谢你，知秋，你是个好人。
不必挂念我，带着自己的意志，抚养我们的孩子至他长大吧。
请让他，不必背负任何痛苦地活下去。
宋冰的声音在林知秋脑袋里响起，这些话语墨族的人听不见，是宋冰用墨族的幻术阵法送到他耳朵里的。她的声音消散之后，大门合上，他和小林亦飘也一同晕倒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所有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宋冰如释重负，“再后来我就来了这里，被他们囚禁起来，每一天都在等待我的死亡降临。”
“只有这些吗？”
林亦飘语气依旧很平静。
宋冰一怔，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还以为你的故事会更加精彩一些，没想到仅仅如此而已。”林亦飘站了起来，“从头到尾，一直畏首畏尾，缩手缩脚地活着，从没真正能摆脱什么去追逐自由。所以你害了你故事中一个又一个的人，月神爱，我的父亲，以及——我。”
这番话内容决绝，语气却很平静，平静得不像是在责怪什么。他是个倾听者，在倾听完整个故事之后给出了自己冷静的分析，他眼里倒映着身旁的潭水，清澈空明，就像宋冰说的那样，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玷污这双眼睛。
可正是因为太清澈了，才能让人一眼就看穿他内心的迷茫。
“身为母亲，你没尽到养育孩子的责任；身为女儿，你也只是任性地离经叛道着；而身为宋冰，你也没能为自己的快乐而真正地放纵过。”林亦飘摇摇头，“这样的故事，我不爱听。”
宋冰大脑一阵轰鸣。
一个人在社会中拥有很多种身份，在学校是学生，在公司是职员，在家庭里或许是父母，亦或者是兄弟姐妹，以及儿女。一生中我们要被人无数次提起自己的身份，在任何场合都有你不得不做的事情，在任何场合都有人提醒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不要失职，却从来没人告诉过你不要忘记你自己。
甚至强大如宋冰这样的人，也会忘记自我这个真实的立场。
而现在，亲生儿子就站在他面前，用冷静到足够让人惊醒的语气告诉她，除却那些社会附加给你的身份，你最初的目的是来到这个世间履行属于你自己的职责。
你要记得自己。
“今天是几月几号？”她突然开口问。
林亦飘一愣，显然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三月二十四。”
“原来我都四十岁了啊。”宋冰脸上露出笑容，“时间过得可真快。”
林亦飘反应过来，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谢谢。”宋冰起身，转身背向他，看着身后锁住她好多年的铁链，“很久没有人对我说过这句话了，谢谢你，小飘。”
随后，洞穴内的能量场骤然变化，宋冰身上爆发出一股与她干枯瘦削的形象全然不符的气势，那些拴住她的铁链竟在下一秒节节断裂！从脖子，再到双手，紧接着是双脚，环环相扣的铁链在一瞬间碎成了粉末！
“你……”林亦飘惊得几乎说不出话，“你一直都有这样的能力吗？但是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父亲他是个不会信守承诺的人。”宋冰说，“我知道即便我乖乖地跟着他们离开，他们也不会像带我离开的时候一样轻易地做到承诺里的事情，我被囚于此地，能够复兴墨族的人便只有你。对他们来说，你是神生出来的孩子，自然也能够接替我肩负起神的使命。”
“水墨之神的力量，从我出生的时候就一直伴随着我。父亲为了实现他那疯狂的梦想，将那份遗留下来的神力灌入母亲怀胎九月的身躯里，让它伴随着胎儿一同降生。而这么做的代价就是，母亲在诞下我之后，就会在同一时刻死去。”
“我已经四十岁了，父亲应该也老得快要死了吧？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在执着那么可怕的梦想，在他那条通往大义的大道，所有人都可以成为牺牲品，无论是自己的妻子，还是女儿，亦或者他的外孙，无一例外。”
“如果我一开始就选择反抗的话，他们必然会拿你来威胁我。”宋冰一顿，“不过幸好，你很争气。”
她转过身，看向林亦飘的眼神里满是温柔。
那是爱，身为母亲的爱。
“小飘，很抱歉在你长大的过程上没能作为妈妈陪伴在你身旁，很抱歉在你受欺负的时候没能保护你，很抱歉在你痛苦的时候没能告诉你怎样才能快乐。”宋冰笑着，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一切的一切，都很抱歉。我不是个有孝心的女儿，也没能做个称职的母亲，甚至于作为爱人，我都是不合格的……也许我这一生，注定要和失败相伴。”
她的皮肤表面泛起亮光，林亦飘顿时意识到不对劲，在惊觉中喊出声：“你要干什么？”
“以往的每个生日，都有大长老们帮我吹蜡烛，送给我很多精美的礼物。可时至今日我早已无法揣测他们当时的真心，对我来说，那些时候我也过得并不快乐。”
“从没有一个生日过得像今天这样，舒心，畅快。”宋冰展颜一笑，那个十八岁的少女重现在林亦飘眼前，“因为是和我儿子一起过的。”
“你到底要做什么？回答我！”
林亦飘上前想要抓住他，却在触碰到宋冰的一瞬间被她体表的金光弹开。他不由得愣神，怔怔地望着自己发痛的掌心。
“我的儿子长这么高啦，比我都高，长得也很帅，以后一定能找到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只可惜妈妈看不见啦，如果谈了恋爱，一定要好好对她呀，女孩子可是很容易哭的，哪怕是像妈妈这么强大的女性也一样噢。”
“还有，你这么瘦，要多吃点饭啊，看上去病恹恹的多不好。在学校里不要和同学打架，你妈妈我就没少干这样的事情，虽然最后都是我赢，哈哈哈哈哈……”
“什么意思？”林亦飘咆哮起来，“什么叫你看不见了？！回答我！”
“要对朋友好一点，愿意真心对待你的朋友不多，人这一辈子啊，只有落到了最悲惨的处境才能知道谁是真心留在你身边的。在你最落魄的时候还愿意陪在你身边的人，就算死也要和他们一起做朋友啊。”
“妈妈不太会说话，如果不喜欢我的表达方式还请包容一下，不过你是我的儿子，应该也是这么说话的吧，哈哈哈哈哈……”
“喂……”
全身泛着金光的宋冰突然将林亦飘抱在怀里，阻止了他即将要喊出来的后半句话。
奇怪的是，这一次金光并没有排斥他。相反，光芒变得柔和，温暖着他的身体。
“好温暖……”
林亦飘不自觉地流下眼泪，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开始狂跳起来。他用力地抱紧宋冰的身体，像一个孩子那样执拗地抓住此刻紧紧抱着他的人。
他忽然就觉得，若是不在此刻用力地抱紧这个人，也许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很像我，但我不希望你成为我。”宋冰的容貌随着光芒的亮起变得年轻，原本瘦削枯槁的脸颊焕发光泽，“可我还是要把这份力量交给你，因为妈妈相信，你一定能解决这一切。”
“交给我之后你就会消失吗？”林亦飘的声音带上了孩子的委屈。
“对不起小飘，妈妈让你承受了许多原本你不该承受的东西。”宋冰抚摸着他的脑袋，就像刚出生时她一遍遍摸着他的脑袋那样轻柔，“但是，所有的因果都需要有人斩断，而你就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你比我更出色，更干脆，也比我温柔。这就是你比我强大的地方。”
“一直以来我走上这条路的意义就是为了找到你。”林亦飘咬着牙，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可是见到你之后，你却要离开我吗？我们才相处了一个小时，你就要离开我吗……”
“不要哭，我的孩子。”宋冰轻声说着，“走出这里以后，为了自己而活吧，就像你告诉我的那样，自私一点，决绝一点，真正地为了自己活着。”
林亦飘的眼泪忽然一停，他想起自己对妈妈说的那番话，他指责妈妈不够决绝，不够果断，所以没能真正地为了自己活一次，还害了那么多人。
是啊，这些都是从他自己口中说出来的话，又怎么能怪妈妈离开得太狠心呢？
妈妈的一生过得太辛苦了，即便和他一起离开这里，她也不会得到幸福的。
怎么能让她在最后一刻还要为了我苟延残喘地活着呢？
“妈妈……”他抱得更紧了些，“生日快乐。”
妈妈，今天是你的生日。
“谢谢你小飘。”宋冰泪如泉涌，“这还是你长大以后我第一次听见你叫我妈妈呢。”
永别了。
母子二人心中升起同一个念头。
那道光芒渐渐转移，涌入了林亦飘的身体里。金光流转，被绷带缠住的右手开始缓缓愈合，洞穿的伤口长出血肉。宋冰身后涌出的水墨将二人包围，阵法在她脚下展开，林亦飘的意识里突然涌入大量的记忆片段，那些是宋冰出生以来的所有画面。
一幕幕，承载着她的过往，承载着她的爱恨情仇，承载着她在人世间所有的痕迹与证明。
水墨之术·四十夜的回转。
最后的幻术，承载着她四十年来所有的人生。
“轰！”
金光冲破洞穴，惊动了飞鸟走兽。正在抽烟的宋炎被吓得手抖，烟直接掉到了地上，他看着身后的金光，眼中闪过一丝怅然。
雨停了啊。
“姐姐。”宋炎喃喃，“一路走好啊。”
“他们在什么地方？”慕枫问。
“穿过那道墙，你就能找到他。”宋炎指了指院子里那堵墙，施加在上面的术式已经随着宋冰的力量而被破坏，“等到金光消散之后，你就走进去吧。”
林亦飘的怀中忽然一空，他想要用力抱住什么，可身前一片空空荡荡，只有波澜不惊的池水和碎裂的铁链。洞穴内安静得像是从来没人出现过。
他无力地跪倒在地，抓起一把尘土，眼泪滴落在手背上。
“阿飘。”
慕枫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林亦飘的头发突然长了许多，大概是受神力影响的缘故。长发修饰下的他背影显得异常落寞。
“慕枫……”他起身，缓缓转过身子，“我没有妈妈了。”
他死死地咬着牙，这个男孩即便到了这种时候也还是倔强得像一只小牛，他不喜欢让别人看见他哭泣的样子，面孔因为忍耐涨得通红。
“想哭就哭吧。”慕枫把他揽在怀里，“你可以靠在我的肩膀上。”
林亦飘先是一愣，随后再也忍受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