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旧友（上）
“阿暗……”
东方云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随后继续用力摇晃着林亦飘的身体。可林亦飘就像是死了，对她的动作与呼唤完全没有回应。
是的，也许在这个少年心里那个单纯懵懂的自己已经死在这片荒原之中了。
“可恶，没办法了。”
东方云竖起双指，像是帝都故事里的道士一样做起了古法结印，两道晶莹的流光在她指尖滑动，慢慢覆盖了整个手掌。她张开双臂，用力抱紧了眼前这个已然看不出生气的男孩。
拜托了。
心见之术·二段。
被她紧紧抱住的那一瞬间，林亦飘的眼神似乎亮了起来。他的眼睛像一个黑洞，一点点亮光从那里面突然出现，慢慢地扩散开来。他慢慢恢复了神智，眼前紧紧抱住他的这个人忽然是杨心正林，忽然是张守星，忽然是慕枫，忽然是蝶豆葵乃，忽然是叶静语，忽然是月神崎陆良海松间风和久雅子……所有曾在他生命中留下了深深的痕迹的人们。到了最后，紧紧抱住他的人是妈妈，她轻轻拍着他的脑袋，温柔地说：“没事了，小飘。”
“妈妈……”
他不自觉地流下眼泪，身体一软，栽倒在东方云怀里。
于是崩塌的世界不再崩塌，石块倒流回天空，黑红的世界慢慢变成澄净的天蓝。废墟上开出花花草草，盎然的生机从这个拥抱中散发出来，充满了他的整个内心。
东方云的意识忽然回到现实，她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被后方的叶静语接住。
“没事吧东方？”叶静语关切地问，“怎么样？”
“没事了。”
既是说她，也是在说林亦飘。
停在空中的少年没有继续接下来的动作，凝聚成形的水墨全都败下阵来，稀稀拉拉地滴落在地面。空间的封锁被解除，而原本咆哮着萧杀着一切的林亦飘也慢慢从半空中落了下来。杨心正林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向前接住他。
“还是那么轻啊。”他像个老父亲一样，“在外面肯定没好好吃饭。”
光暗雷剩下的三个人在空间解除封锁的一瞬间就逃得无影无踪，他们甚至不肯多看一眼同伴们的尸体。
慕枫用暗潮卷起那些死尸，用三阳殿的手段将他们处理干净。张守星则和月神崎用瞳术细细搜罗着那些尚有生机的人们，以防出现漏网之鱼。
事实证明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林亦飘真的将那些人杀得干干净净，一个都没剩下。
“都死了。”张守星关闭星眼，“柚子也是。”
“他甚至连尸体都没有留下。”
蝶豆葵乃走到余林柚死去的地方，轻轻抚摸着那里的土地。
或许是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们连哭的准备都没做好，现在占据着大脑的情绪不知道该说是悲伤还是恍惚，总之泪流不出来。在原地为余林柚静静地默哀了几秒钟之后，他们转身朝着学院走去。
门前被打扫得很干净，好像那些人从来没有来过一样。临走前，月神崎深深地回头看了一眼，停下了脚步。
“阿崎，你在看什么？”陆良海停下来等他。
“我只是在想，今天会不会只是一个开始呢？”月神崎眼中写满了迷茫，“林学长内心的那个人所说的一切，会不会才刚刚开始？”
“你指的是什么？”
“他说他要创造出一个足以改写平衡与秩序的神，而被选中的这个人恰好就是林学长。”月神崎说，“也许今天的力量暴走只是一个开端，如果之后他逐渐掌握了这股暴走的力量……”
“一个完整的神明，说不定就要诞生了吧。”
说完，他不顾身旁陆良海讶异的眼神，径直转身跟在学长学姐身后走进去。
太云学院后院，小树林内。
“这就要走了吗？”
水墨汇聚成人形，宋长云手持权杖站在林间小路上，他注视着前方正背着行李要从这里离开的红发女子，面容平静得像一湾水。
“是来送我的吗？”苏珊·拉玛侧过身，眼含笑意看着他，“院长大人还真有仪式感呢。”
“是啊，是来送你的。”宋长云语气如往常一样平淡，“来送你上路。”
短短的几个字，剑拔弩张，空气中的紧张感被提到了最高点。
“院长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苏珊·拉玛明知故问。
“苏珊副院长，你我都是聪明人，就没必要在口舌上费工夫了吧。”宋长云说，“你放出消息，招来九大学院和世界政府的人，试图趁着外面一团乱的时候蒙混过关离开学院，光暗雷也许也是你计划中的一环，可你没想到林亦飘会暴走，计划失败，所以不得不提前离场——因为他们随时有可能背叛你。”
苏珊·拉玛不反驳也不回应，只是偏着头静静听他讲完。
“在太云当了这么多年卧底，你满意了吗？你逼死池沼，暗中收集了你想要的一切，想必你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吧？”宋长云笑着，水墨从他身侧涌出，“可惜你没能算到他们还没开口就被我那外孙弄死了，提前离席反倒让你露出了马脚。”
“事到如今反而打算当起好外公了吗？”苏珊·拉玛说，“我记得你走的不是这种路线。”
水墨化作四根柱子，立在二人所站立的四周，塑造起一片黑暗的囚笼。宋长云轻点权杖，水墨的力量无限地发散开来，黑气隐隐从权杖中涌出。
“人是会变的，走到如今我才明白。”宋长云说，“不过这和现在的状况没关系，池沼早就和我提起过你的事迹，只是苦于一直没能收集到证据。现在我已经完成了他的遗愿，是时候替太云来审判你了。”
“宋院长，你莫非搞错了什么，从头到尾一直都是你在讲话，我连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都没有。”苏珊·拉玛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可不要冤枉了好人呀。”
“不，你不需要说话。”宋长云将权杖指向她，“你以为我建立工程部是为了什么？你向外发送的那些情报波段他们全都收集得一清二楚，每个字都是指控你的最佳证据，够你死上一百回了。要我把那些东西拿出来给你看看么？”
“呵呵……原来如此。”
事已至此，苏珊·拉玛不再伪装，她卸下身上的黑色斗篷，露出里面张狂的战斗服饰。赤红色的着装如同烈火，燃烧着周围，也燃烧着她自己。
“我本以为你和池沼京泽一样蠢。”苏珊燃起熊熊火焰，顷刻间转变为黑紫色的暗炎，“既然如此，你就和她一起下地狱去吧！”
黑紫色的暗炎熊熊燃烧，苏珊如同地狱归来的魔女，咆哮着挥舞着万丈火焰便朝着宋长云冲去！不断上升的温度将周围靠近她得一切全部融化，暗炎化作嘶吼的凶兽引吭高歌！
“你还是太天真。”
宋长云扭转手杖，刹那间，水墨转变为层层冰霜，因暗炎而升高的气温骤降下来，火焰被冻结，苏珊行进着的躯体也被凝固在半空。而宋长云就像是画家，轻描淡写地挥动着手中的画笔便让这一切安静了下来。
墨转冰。
“冰爆。”
“轰！”
数以万计的冰霜在一瞬间爆开！苏珊被这股强大的冲击力直接弹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身后水墨铸成的墙壁上。
鲜血顺着她的额头滑落，她强撑着抬起头，狼狈不堪地看向眼前缓缓走向她的宋长云。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空，就连抬起手臂这种小事都做不到。她自嘲地笑笑，眼神中充满了不甘。
“时间过太久了，连你自己都忘了。”宋长云顿住，“如今的你只不过是一个疏于修炼的普通S级天赋者了。”
“是吗？”苏珊笑笑，“和恶魔做交易的代价还真大啊。”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作为水无月的卧底暗中协助他们，他们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宋长云蹲下来注视着她，“身为拉玛家族的女儿，你出生就带着麦瑞卡的荣耀，你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头或是妥协，可你却亲手将这份荣耀给撕碎了。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条件能让你甘心放下那份光荣选择融入那样的黑暗？”
“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为自己而活。”苏珊说，“拉玛家族为我带来的并非荣耀，而是枷锁。你难道以为我非常愿意带着那种东西生活下去么？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要作为拉玛家族的女儿被说个不停，甚至成为了太云的副院长也要靠着那种头衔过活下去，只有水无月，他们认可我自身的价值，他们承认苏珊这一个体而不以拉玛作为后缀，我的祖先固然辉煌成功，可那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作为我自己而活着，只要有人认可我，那我就愿意为了他们卖命！”
“我理解。”宋长云点点头，“就像那孩子也不愿意被墨族所束缚，本质上你们属于同一类人。”
“我可不敢和你的外孙相比，他可是你用来复兴墨族的最大助力，我可没有他那样的才华。”
“苏珊，我说了，人是会变的。”宋长云眼神有些惆怅，“那种事情我早就无所谓了，有些东西我追寻了一辈子也没能得到，是时候把它放下了。现在的我只想做一个好院长。”
“不是做一个好族长么？”
“那种事情早就做不到了。”
水墨囚笼散去，树林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只剩下二人做着无谓的谈话。
“虽然我理解并尊重你的心情，但这是一场博弈，既然输了，就要按照规则出局。”宋长云起身，将权杖重新化作水墨收回，“你将那么多情报送给水无月，几次三番令太云令林亦飘他们陷入危机之中，现在也到了该偿还的时候了。”
苏珊不说话，认命地闭上眼睛。
人在死到临头的时候会想起什么呢？是想起那些未完成值得称作遗憾的事情，还是那些一直挂念着没能好好道别的人？此刻浮现在苏珊眼前的哪一种都不是，她想起孩童时代家中那个巨大的后花园，那时她还是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孩，无忧无虑地在草坪上跑着，而管家害怕她摔倒，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叮嘱她“keep slow”。
那个时候好像无论做什么都很快乐，不用为了未来发愁，不用为了证明自己而发愁，那个时候艾斯普还在，他们还是最好的朋友——艾斯普是一只身形比她大许多的金毛。
从什么时候开始烦恼变多了呢？是从青春期对暗恋的男生爱而不得开始，还是艾斯普离开她的那一天开始呢？是妈妈不再对她摆出笑脸的时候，是爸爸不再称她为“honey”的时候，是凡事都要以拉玛家族的荣耀考虑的时候，是无论出席什么场合都有人对她点头哈腰恭敬地鞠上一躬的时候，她好像才明白，自己人生中最快乐的那几年已经结束了。
她的天赋并不出色，S级已经是她竭尽全力能走到的等级。因此她也没能获得水无月正式的收编，只是作为编外人员一直帮他们收集着有关崩塌的一切情报。
在校内，她身为副校长雷厉风行，人见人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组织内，她做着最微不足道的脏活累活，只是因为这里有人愿意承认她的自身价值。
只可惜她的才华还是不够，甚至连宋长云建立工程部就是为了引她这条蛇出洞都没能察觉。
“下辈子不要再做拉玛家的女儿了。”宋长云低声说，这话在苏珊耳朵里听上去像一句祝福，“祝你好运。”
他模仿着麦瑞卡的语气和苏珊道了别，手掌中汇聚着的水墨慢慢将苏珊吞没，直到最后她与这片小树林的黑暗完全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