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同病相怜

  顾北柠额头上的伤是真的,那个茶杯真的砸中了她,也真的砸破了她的头。
  人在做错事的时候,都会产生强烈的逃避心理。
  在致幻药物的催化下,杜闵笙心中的负疚感被强化到极致,而在他不间断的自我洗脑下,视觉障碍便出现了。
  他的眼睛,自动忽视了顾北柠额头上的伤。
  一个被他意外杀死且心怀愧疚的人,他无法接受自己对其进行了二次伤害。
  直到那个幻境被打破,理智的思维才再次浮现。
  顾北柠离开绛云轩时,只卸下了伪装,简单清洗了伤口,并未来得及包扎。
  她甚至忘记了额角上的伤。
  眼下听到澹台衍的话,她愣了会神才反应过来,但保命的直觉,令她下意识想要拒绝。
  “不必麻烦六殿下了,等回到琅嬛苑……”
  “过来。”澹台衍不容置疑地打断了她的话。
  话说到这份上,顾北柠只得乖乖地挪到澹台衍身边坐好,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澹台衍从暗格中拿出药箱,用药油帮她擦拭伤口消毒。
  “砸得这么重,不疼吗?”
  顾北柠眨眨眼睛,不甚在意地回答道:“不疼的,我痛觉感知力很低。”
  好像鲜血并不存在,伤口也并不存在。
  察觉不到疼痛,便察觉不到危险,就像他一手养大的负雪。
  名为怜惜的情绪再一次在心中蔓延,这是澹台衍第一次如此精准地定义这种情绪,因为他曾在负雪身上体验到过。
  不同的是,他对负雪的怜惜,掺杂了强者对弱者天生的悲悯和可怜,以及主人对于宠物这一附属品的自带的宽容和慈悲。
  但顾北柠并不需要他的庇护,一旦怜惜之情生发于平等的异性关系之间,那它就被赋予了更多的可能性。
  只是现在的澹台衍,并不能体察到二者之间微妙的区别。
  他只是下意识放轻了手中的动作,明明知道她不会产生丝毫痛觉,但上药的动作却愈发小心翼翼。
  马车内的气氛隐隐有些不对劲,顾北柠被夹在车壁和澹台衍中间。
  在她视线所及处,能看到澹台衍凸起的喉结,以及喉结下方那颗朱砂色的小痣。
  随着喉结的滚动,那颗小痣也在不停地颤抖、撕扯、游移。
  面前的空气突然变得稀薄,她慌慌张张地移开视线,拼命想找一个话题转移注意力。
  “马车内怎么会有药箱?你提前准备的吗?”
  澹台衍放下装着药油的瓷瓶,拿起纱布覆在伤口上,漫不经心地解释道:“刚到金陵那几年,刺杀对我而言是常事。”
  “刺杀?”
  “嗯。”澹台衍低低应了声,打结固定好纱布,叮嘱道,“注意不要碰到水,每日找我按时换药。”
  顾北柠的心绪还缠绕在“刺杀”之上,一个将将五岁的孩子,母家败落,母妃被废,自己被驱逐离京。
  是什么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杀一个毫无用处的小孩子?
  这不合逻辑。
  顾北柠一时想不通,也无心思虑澹台衍话中的不对劲,只胡乱点点头应了下来。
  她长达半月之久的“悲惨人生”就此注定。
  每日换两次药,且必须到叡谟殿换药;每次换药,又都会被逼着喝一大碗苦兮兮的汤药。
  半个月的时间,一日不落。
  只是眼下的她,尚对此没有半分预见。
  澹台衍收了药箱,倒了杯热茶递给她:“杜闵笙的话你如何看?”
  “依他所言,扶苇不过是想通过杜家来铺开燕京的路子,但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铺开燕京的路子,把绛云轩开到燕京,她就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澹台一族,甚至有机会进到皇宫,这样解释,说得通。”
  “确实说得通……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直觉告诉你的?”
  “六殿下,直觉是经验的外现,我之所以会觉得案子进展到这里有问题,是因为之前我在书上看到过成百上千个案子。”
  “你那不叫经验,叫纸上谈兵。”
  顾北柠说不过他,只能默默翻了个白眼,挪了挪位子。
  这位六殿下,果真不懂怜香惜玉。
  澹台衍垂眸看着她越挪越远,像是偷偷缩回壳里的柔软蚌类。
  坚硬的蚌壳紧闭,隔绝外界一切有可能的伤害和危险。
  “你有没有发现,你在什么情况下会下意识喊我六殿下。”
  “什么?”
  “上马车之后,你一直喊我六殿下。”
  “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你在逃避,每次当你想要跟我拉开距离的时候,你就会喊我六殿下,而非既明师兄。”
  顾北柠再一次被戳中了心思,就像初到金陵那晚,澹台衍言辞犀利地指出了她敏感多疑的性格底色。
  他总是如此一刀见血,又如此不留情面。
  “六殿下、既明师兄,师父有没有教过你,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得理不饶人可不是君子处世之道。”
  澹台衍低口抿了口茶,不假辞色道:“我只是不希望你继续自欺欺人,身为师兄,我有教养之责。”
  “那就多谢师兄教诲。”
  马车恰在此时停下,顾北柠轻巧地跳下马车,对着车内敷衍地福了一礼,想要立时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一抹白色的影子从墙头跃下,恰恰落在马车不远处,踩着石板缝中的杂草,玩得不亦乐乎。
  是一只毛发雪白的狮子猫,幽蓝色的眼睛宛如静谧幽深的大海。
  澹台衍下了车,云旗驱动马车离开,车轮压过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响动,那只白猫却依然停在马车正前方,一动不动。
  澹台衍走过去将狮子猫抱在怀里,他揉了揉小猫的下颌,动作轻柔地帮它梳着毛。
  “我养的猫,名唤负雪,天生耳疾,对声音的捕捉很迟钝。”
  动物对危险的感知,一靠敏锐的听力,二靠嗅觉。
  天生耳疾的负雪,就像失去痛觉的顾别柠一样,直到真正受了伤,才能意识到危险已经降临。
  顾北柠看着在澹台衍怀中蹭来蹭去的负雪,心头一片柔软。
  也算是同病相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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