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搬弄口舌

  太后打量着张喜的脸色,自然不难看出他在“故作姿态”。
  但张喜是德宁殿的人,怠慢张喜,便相当于在打太后自己的脸。
  “怎么,小六给你气受了?”
  张喜心下跳了一跳,“小六“这一略显亲昵的称呼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六殿下不在京中多年,外祖家又背着一个不太好的名声,他也从未听太后主动提及过六殿下。
  紧接着,他又想到在昭仁帝来德宁殿找太后商量此事时,太后的反应甚是平静,她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唯独只说了一句:“陛下若已打定主意,此事便交由德宁殿的人去做吧,一旦言官非议,也可用我老婆子的名头压一压。”
  当时,张喜只觉得这是太后对昭仁帝的爱护。
  当年昭仁帝登基之初,在改元之前,便以雷霆手段先后处置了侧妃崔知宜和六皇子澹台衍,在朝臣眼中,这是对先帝太宗皇帝政策的延续。
  新君即位,一定要显明地表示出对先帝的尊崇,重用先帝留下的老臣,沿袭先帝治下时的政策,无论这个老臣是忠是奸,无论这个政策是利是弊。
  此乃孝道。
  所以,昭仁帝今日重召澹台衍回京,相当于在打破这种延续性,便会担一个不孝的名声。
  但若是太后的人前去宣旨,那么便会在昭仁帝的意志之前罩上一层薄纱,让人误以为是太后的意志,如此,言官的攻击便缺少了立足之地。
  一旦太后拿出“自己年事已高,想要孙儿承欢膝下”的说法来,持反对意见的言官,反倒会被扣一顶不忠不孝的帽子。
  故而,方得两全之法。
  但眼下,看太后如此亲切地称呼六殿下,这层保护,怕是夹杂了很大一部分对六殿下的怜惜。
  毕竟言官的炮火不会仅仅局限在昭仁帝身上,一定会搬弄口舌是非,借此攻击六殿下。
  太后此举,便相当于替他挡下了无妄之灾。
  这样想着,张喜“告黒状”的心反倒有几分偃旗息鼓。
  “让你说你就说,犹豫什么?你那点心思,能蒙得了谁?”
  张喜心中咯噔一下,背上立时渗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差点儿忘了,这位老祖宗,可最忌讳别人在她面前耍小心思。
  “奴才该死,”张喜不轻不重地打了自己一耳光,赔笑道,“在太后面前竟敢走神儿,真真该死。”
  走神儿的罪名总要比“揣度上意”轻得多,太后平日里看起来慈眉善目,甚好说话,但一旦触了她的逆鳞、犯了她的忌讳,其下场,难以想象。
  太后未必看不出张喜的“惺惺作态”,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
  但问题在于,“惺惺作态”本身,便是忠心的一种表现,里面固然掺杂了谄媚和利己的心思,但根儿上仍然是对主子的忠心。
  所以太后吃这一套。
  “行了,说事。”
  “这真要说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六殿下对待我们这些奴才是极好的,到金陵那夜下大雨,六殿下担心雨夜难行,特意为我们准备了房间,还令人布置了酒菜以解长途跋涉之疲惫。”
  “这样好的主子,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只是……”
  “只是,”张喜脸上露出几分犹豫不决,他咬咬牙,狠心道,“只是奴才宣旨的时候,六殿下是坐着接旨的。”
  “他没有跪?”
  张喜摇摇头,一脸惶恐:“没有。”
  “可有说为何?”
  “六殿下说金陵气候湿冷,腿上落下了些毛病,一到下雨便膝盖痛痒难忍,故而,跪不下去……”
  “你觉得小六在说谎?”
  “奴才不敢,”张喜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诚惶诚恐道,“太后恕罪,奴才只是担心,六殿下被幽禁金陵多年,恐怕对皇室心生怨念,会辜负陛下和太后的一番苦心……”
  太后坐在椅子上,略显浑浊的视线落在张喜头顶,令他不得不压低了头,紧紧贴在地面上。
  “小六当年离京,是为了给澹台皇室祈福,什么幽禁冷落,张喜,你要管住自己的舌头。”
  太后说这话时语气极为寻常,与她诵念佛经之时别无二致,没有任何轻重音的强调。
  可就是这样一番不紧不慢的话,吓得张喜磕头不止。
  “太后恕罪,太后恕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行了,”太后摆摆手,示意一旁的宫女将人扶起来,“瞧瞧,都磕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哀家是什么凶神恶煞呢。”
  张喜站起身,腆着脸赔笑道:“太后说笑了,您可是九天王母转世,最是慈悲心肠,谁敢说您凶神恶煞?”
  “别卖乖了,今日这事就算给你个教训,皇子再如何不逊,那也是皇子,轮不到你一个奴才在这兴风作浪。”
  张喜惶恐地垂下头,冷汗不停地往外冒,嗫嚅道:“是,奴才知罪。”
  太后揉了揉太阳穴,轻轻闭上了眼睛,闭目养神,长长的金质护甲立在鬓侧,与满头白发相映生辉。
  “这事,你去跟陛下说一声。”
  前脚敲打他不要搬弄是非,后脚又让他到昭仁帝那里“打小报告”,张喜有些看不懂太后的用意。
  他疑惑地抬起头,试探着问道:“这……奴才糊涂了,还请太后娘娘指点。”
  太后睁开眼,浑浊的目光一瞬变得冷凝,威严四露:“陛下斥责皇子,那是老子教训儿子,天经地义;你一个奴才在这儿嚼舌根、搬弄口舌是非,那就是大逆不道。”
  “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明白吗?”
  张喜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这么简单的道理,他自然不可能不懂。
  说白了,他打心底里,并未将澹台衍看做皇子,只当是从哪跑出来妄想“狸猫换太子”的破落户罢了。
  太后今日这番话,明着是在敲打他不要乱嚼舌根,但其实,是在提醒他澹台衍的皇子身份。
  既是皇子,那与奴才之间便是天壤之别,纵容受尽冷落,做奴才的,也不能失了本分,妄想蹬鼻子上脸。
  “奴才明白了。”
  “去吧,哀家也乏了。”
  很快便有年轻的侍婢走上前,服侍太后午睡小憩。
  张喜悄默声地推出德宁殿,一言不发地向着勤政殿走去。
  这个时辰,陛下一般是在勤政殿处理政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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