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再入定境（中）
面对即将到来的麻烦。
「赵凡」当然可以选择，在「翠妮」等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离开「伏兮村」，躲开这一场，自己暂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完美化解的纷争。
可是……
他不知道自己如果真的那样做了，剩下的这一家老弱，又会遭到「村痞恶霸」们怎样的报复呢？
也许……
他可以告诉自己说：“……何必在乎那么多呢 ？至少我自己可以逃离险境？获得保全，不是吗？……”。
可如果是这样，那自己究竟要逃到什么时候呢 ？
……
到底什么是凡人呢 ？
就像此刻的「赵凡」，在面对即将来到的危险困境时。
他有想过，基于无畏的勇气，去尝试面对一切可能发生的暴力事件……
他也有想过，基于自私的原则，抛下所有可能「原本就不需要肩负的责任」，从而逃离这片是非之地……
可是，如今「赵凡」的可贵之处，或许并不是在于他是选择留下了？还是选择逃离？
而是在于，他能够尽可能的真诚面对自己的心，不会为了某些东西，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某些明明摆在那里的东西，是不存在的……
只不过……
有些事情，人一旦思考的深入了，就很容易陷入难以详细分辨的境地。
就好像现在一样……
他有点分不清楚，那所谓心魔？
到底是？心中驱使他勇敢面对「村痞恶霸」们报复的意念？
还是？尝试驱使他悄悄离开此地，从而躲避危险的意念？
毕竟……
前者看似伟大，却会以身犯险，损害自己的生命。
后者看似可耻，却能明哲保身，保全自己的生命。
……
伏兮村
五月初四
……
酉时三刻（约十七点四十五分）。
最终，「赵凡」与「翠妮」还是在一番权衡之下，将昨日教训三个「村痞」的来龙去脉，以及早上刚得到的部分消息，借着吃晚饭的机会，告诉了「老阿公」。
虽说这件事，很有可能会增加「阿公阿婆」的心理负担，但「赵凡」还是觉得有两个原因，支持他应该这样去做：
第一，如果那三个「村痞」真的纠集到了人力，准备实施没有底线的报复，那这件事情的后续发展，就大概率不会是一件无所谓的小事。
在这样的情况下，势必会波及到年迈的「阿公阿婆」两位老者。
故而，与其让一切事情，以极其突然的姿态发生，倒不如早些说出来，让他们心里能早有一个准备。
第二，「阿公阿婆」在村子里已经住了很多年，作为村里饱经世事的老人，在认识问题的广度与深度上，显然要比年轻稚嫩的「翠妮」要了解更多，将这件事情的原委告诉他们，或许能够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说不定，整个事件的后续影响，并没有「赵凡」想象的那么严重，
……
只是……
当两人将事件比较完整的描述完后。
「阿公」与「阿婆」的反应，却是让他们感到有些意外……
先是满头银丝的「阿婆」，她在听完事情的经过后，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翠妮」与「赵凡」，便起身收拾起碗筷，准备离开正屋。
见到这一幕，懂事的「翠妮」也连忙起身帮助「阿婆」一起端着剩余的餐具，去往了厨灶火房。
于是……
很快正屋就只剩下了「阿公」与「赵凡」两人，他们对坐在餐桌的两端，一时气氛有些微妙。
再说「老阿公」的表情，那神色有些复杂……
应该如何去形容这种复杂呢？
似乎……
是在「阿公」打算留下「赵凡」住在家里的那天起，他就预料到了这种事情，早晚都会发生一般，这使得他的脸上，存在着一丝从容与释然。
似乎……
是以「老阿公」对村子内外情况的深刻认识，让他知道这件「教训村痞」的事情后续，并没有那么容易化解，所以在其神情中，不免对自己早已便不看好的未来，更增添了几分担忧。
又似乎……
还有什么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
沉默的正屋，安静了许久……
「老阿公」攥了攥手中的拐杖，才缓缓开口说道：“ ……赵少侠，你也知道，老头子我，在年轻的时候，曾一时混迹于朝廷官场…… 那时经历的许多事情，现在想来，虽然都是灰朦朦的，但却也颇值得思量玩味……”。
“…… 就拿这官员小吏之间的人情往来，处世之道来说吧…… ”。
“…… 对于上位者，官员们常会想办法曲意逢迎，乃至用各类讨好贿赂等方式，糊弄皇帝…… 这样一来，他们便可以从帝制皇纲的规则制度里，在保全壮大自身的同时，节流到更多原本要上供皇权的利益…… 在必要时，他们不惜进谏奸佞之言，执行恶毒之策，动摇国本根基…… 此为，对上争利……”。
“…… 对于下位者呢？官员们会想方设法，在保证百姓能维持基本生存的情况下，尽其所能的利用各种手段，盘剥各阶层百姓，从而在完成皇权政绩的同时 …… 中饱私囊，以成就自家氏族繁衍昌盛之所需……在必要时，他们会以「万物为刍狗」之名，不惜造作牺牲难以计数的民众福祉，乃至性命……此为，对下争利……”。
年迈的「阿公」，坐在桌子前说着……
他那颇为淡然的语气，似是想将紧迫的危机，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谈一般。
这样的表现，让「赵凡」的内心感到有些迷惑，但他一时还不急着猜测对方的心思，只是礼貌的坐在饭桌的另外一侧，注目倾听。
……
于是……
「老阿公」继续说道：“……人们对地位高者「瞒上」，对地位低者「欺下」…… 对于那些与他们属于同一阶层的同僚呢？答案是：争斗的手段会根据涉及利益的大小，变的愈发直白与频繁……”。
“ ……人们好像乐于争斗，善于争斗，又使得那些不喜斗争者，不得不去争斗…… 在这种情况下，久而久之，诸如：你坑我一谋，我算你一计，乃至拳脚相向的事情，便渐渐多不胜数，随处可见了…… 故而 ，单从这谋食争斗的一点看去，人与那飞禽走兽，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 …… 不过，话虽如此…… 但我们人相较于那些，只能实施直白杀戮的少智禽兽来说，还是有另外一点明显的差异的…… 那就是我们因为文化思维，礼仪教化的关系，会有意无意的掩饰真正的企图…… 所以，人们常会制定各种规则、制度、说法……来尝试用一种更加「体面」的方式 ，遮盖自己那如兽类般的争斗特性，以及尝试避免，纷争行为可能产生的后续弊端……”。
“…… 就好像一个显赫的氏族权臣，即便他的势力，已经大到了可以决定皇帝的生死，但他，却还是会在许多场合，躬行叩拜之礼，以显示自己对王朝天子的礼法尊重…… 为何？这是因为他虽然可以杀死一个皇帝，却无法抗衡千古以来的帝制规则…… 更何况，他也不想有朝一日，在自己登基大宝后，会被无礼之人，效法亵渎……”。
“……这又好像一些暴虐的君王官绅，即便是他们经常残酷压迫所管辖范围内的百姓，但他们还是会不断的强调，所有的百姓，就像他们的亲生孩子一样，都是王朝的子民…… 为何？因为他们不能公然撕碎最后一丝「体面」，从而承担所有百姓的怒火……”。
“ …… 所以，赵少侠…… 这些聪明的官员，懂得如何利用「体面」，使「体面」有利于自己，从而让自己成为一个「体面的人」……即便「体面的人」会被打倒，乃至消灭……但「体面」本身，会长久的存在下去……不是吗？……”。
“ ……实际上，与白马国的朝廷官场类似，「伏兮村」这片弹丸之地，也是一样的…… 村民乡里，会为了一些蝇头小利，而互相争斗与算计…… 可即便如此，大家也会尽可能的在表面上，维持某种不足以让矛盾激化的「体面」……从而人们不会轻易撕破脸皮，结下血海深仇…… 除非，有人想要打破这种平衡 ，而他恰好，又具备打破这种平衡的力量……”。
……
「赵凡」认真的听着……
一开始时，在他的脑海中，伴随「阿公」的说辞，出现了许多类似于：笑面虎、虚伪的政客、勾心斗角的职场，塑料般的友情…… 等等一系列与之契合的场景形象。
这让「赵凡」一度深以为然的觉得，这些人世间的诸多怪现象，却是源于一些深层次的东西。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他听着听着，总觉得「老阿公」的话里有话，似乎是在暗含隐喻着什么？
一时间不禁诸念并起：
「 …… 对方想表达什么意思呢 ？难道只是我多想了？……」。
「 ……难道阿公是想告诉我？只要我拥有足够的力量，就能够轻松的解决此事？……」。
「 ……莫非？他是想探探我的底细？毕竟这段时间，我并未过多的向他们提及我的来历……」。
然而，觉察到自己这些心念的「赵凡」，根本无法依据这些念头，确定推断出对方的真实意图，甚至不能够判断，对方是否有额外的意图？
于是……
「赵凡」只得用一种征求确认性的态度，疑惑道：“ …… 阿公？…… 您的意思，具体指的是 ？……”。
……
自始至终……
「老阿公」在说话的过程中，都在有意无意的关注着「赵凡」。
此时，在见到眼前的灰衣少年，表现出这样的反应后，他似乎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
只见年迈的「阿公」捋了捋苍白的胡须，语气略微婉转的开口说道：“ …… 赵少侠 ，其实你为「妮儿」出头，教训了那三个同乡恶民，本没有什么过错……若老朽我能如你一般年轻健壮，极有可能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 ……可是，这件本是正义之举的事情，你我赞同它的侠义，却是远远不够的…… 正如我上面说的那样，人世间的许多纷争，很多时候，会被看作是一场又一场力量的博弈……力量小的被欺负了，若不能借势于更大的力量，往往只能选择忍气吞声…… 这是因为，弱小的一方不但要面对力量更为强大的一方，还需要面对那些，趋附于胜利者一方的其他力量…… 而这些力量中，便有可能存在一些，可以让「体面」为之倾斜的人……”。
“…… 让体面？为之倾斜的人？……”：听到这话，「赵凡」忍不住自语了一遍，进而眉头一皱间看向对面的老者，静待下文。
……
看着灰衣少年的眼睛。
身着朴素长衫的「阿公」，将原本拖在手中的拐杖放在一旁，似是觉得已经阐明了「赵凡」需要提前了解的前置内容，进而转入当前需要面对的事件，说道：“ ……赵少侠，原本，你与范家那小子的这场打斗，在「伏兮村」的体面遮盖下，其实算不得大事…… 但正如你所知道的，「范颠」之所以近年来能够有恃无恐的欺凌乡里，，皆是因为攀上了那「西门府」的关系……且不说，他们这些杂役，是否真与那「西门大官人」有什么或深或浅的交情……但仅凭那权贵恃强凌弱的风气，在白马国内横行已久的态势……也足以让这「范家」，成为小小的「伏兮村」内，能够破坏「体面」平衡的力量……”。
听到这话……
「赵凡」的眉头，再次一皱，但却没有说话。
而是听「老阿公」继续说道：“ …… 在这情况下，我们无非有三个选择……”。
“ …… 第一个选择，自然是你如昨日教训那三个恶徒一般，教训接下来，要找你麻烦的人…… 只是，虽然，赵少侠你可能略通拳脚，但你是否真能打得过「范家」那几兄弟呢？……即便是你能打得过「范家兄弟」，你又是否能打的过「西门大官人」所在的「西门府」一众呢？…… 更不用说，像「西门府」这样的一县豪绅，背后定是有其他盘根错节的势力支持……”。
“ …… 除非，你能找到更大的势力支持你……或是让「西门府」，在你与「范家兄弟」的选择中，选择支持你……”。
“ …… 可是，赵少侠，这个问题就要问你自己了…… 你是否能做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