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明空见性（六）

  如果「灰衣少年」的这段自我回忆，被除「无上」老者之外的另外一群人看到。
  想必可能有不少人，会觉得「赵凡」那所谓的一番伤感追忆，不过是利用，卖惨自己悲伤童年的把戏，用以博取他人同情的方式。
  虽说这种说法，实在有些恶意与离谱。
  不过，我们似乎可以理解，这些人为什么？会习惯性的如此解读？
  ……
  无法否认，利用讲述自己悲惨故事的方式，博取同情，以求达到某种特定的目的，在某一段社会现实中，确实已经变成了，极为常见的宣传手法与桥段。
  只不过，我们需要注意的是：
  真正有问题的，从来都不是陈述与剖析自己痛苦经历这件事本身。
  而是涉及在内的人们，到底基于什么样的动机与目的？去做这件事。
  ……
  你可以像很多人那样，将一段痛苦悲惨的事件，抽象成一个片面的结论。
  例如：
  有人问：为什么许多老百姓，只能生活在勉强维持生计的高压力状态下？
  你回答：因为他们不够努力。
  是的，你确实以回答问题的形式，给出了答案。
  但你的答案，非但没有呈现与揭示真相，反而掩盖了真相……
  你当然有你这么做的理由。
  但发生过的，终究是发生过的，会有某处记着它。
  ……
  你也可以像很多人那样，将悲剧苦难的根源，顺水推舟的抛给那个，在你心里早已设定好的「背罪者」。
  例如：
  有人问：为什么经济环境逐渐恶化？大量资金去向不明？
  你回答：都怪罗刹国，都是他们害的。
  或有人问：为什么张三的孩子，年纪轻轻就跳楼自杀了？
  你回答：因为那孩子内心脆弱，不争气，不忠不孝。
  是的，你确实以结论的方式，给出了整个事件的解释。
  但你的解释，非但没有呈现与洞察问题的根源，反而在掩盖暗中毒瘤的同时，为将来更多的类似悲剧，推波助澜。
  你当然有你这么做的理由。
  但发生过的，终究是发生过的，会有某处记着它。
  ……
  类似的事情多了，时间久了。
  人们虽然听过了许多耐人寻味的悲情故事。
  但这些事件背后的因果脉络，并没有被梳理出几分，更不用说，什么对于真相本质的洞见了。
  于是，他们的故事，无论或真或假？
  既没有被打造成开启真理之门的钥匙，也没有被铺就成通往无上大道的阶梯。
  更多的讲述。
  被引导成了实现欲望的工具，攻击与杀戮他人的武器。
  不过，这似乎也没什么……
  毕竟，他们好像已经习惯了，生活在充满欲望与杀伐的世界了。
  ……
  而「赵凡」的反思回忆是如此吗？
  显然不是。
  在他痛苦的回忆中，最关键的并不是他的童年是否足够的凄惨？
  而是他意识到：
  人们虽然常常求神拜佛般的希望自己安康幸福，不遗余力的追求美好，规避苦难。
  但实际上，许多会导致他们陷入悲剧的因素种子，早就已经不知不觉的，渗透进了他们生活的点点滴滴、方方面面之中。
  有的人……
  一面呼吁与追求「公平公正」的待遇，一面却在鼓吹与教导自己的家人后代，信奉弱肉强食，胜者为王的蛮荒法则。
  殊不知？这世界并不是从来没有过「公平公正」的存在。
  而是因为他们，已经将自己塑造成了，无论走到哪里？就会破坏那里「公平公正」的家伙。
  有的人……
  一面希望获得世界与周围人的善意帮助，温柔以待，一面却精打细算的过度谋划利害得失，不容许自己做出任何亏本的买卖，常行损人利己之举。
  殊不知？并非天下之人皆无赤诚善意，而是别人一与他们打交道，很快就能从他们的圆滑客套中，感受到他们的市侩、精明、与算计。
  人们像这样，因为原生影响、世俗风气、从众心理，等等原因，造就的一幕幕，类似于「左手寻找幸福，右手创造痛苦」的剧本范例，多到可谓难以计数。
  ……
  然而，在记忆的觉察中。
  「赵凡」感知到的荒诞，还不仅仅止于此。
  他发现：人世间的众生，不但容易陷入到「自作自受」的怪诞行为逻辑中，更可怕的是，还会逐渐形成一系列以「邪见」为主导的文化、知识、观念，来进一步的固化这些荒诞，或使显而易见的光怪陆离，无法得到及时纠正。
  例如：
  一个人明明因为某些「不善业」的影响，养成了某些非常极端的认知与行为，而这些「邪见」几乎可以预见的，会为周围的人们，带来诸多的痛苦与伤害。
  可是，这些原本应该很容易发现的「邪见」，非但没有在引发巨大灾难之前，得到「善知识」的引导与化解，反而被一些「看似合理善意，实则荒唐恶毒」的观念保护与滋养。
  「…… 你和你老婆讲什么道理呢？……老婆是用来爱的，用来疼的，可不是用来听你讲道理的……」。
  「…… 你和你父母讲什么道理呢？……父母上了年纪，多尊敬，说孝顺……他们说什么，你听着就完了……哄着、捧着，让他们高兴就可以了…… 哪有什么是是非非？……」。
  「…… 我希望你搞清楚！我为什么把你当朋友？…… 我可不是让你来给我讲道理的！…… 我要的是，看到我与别人发生冲突，能第一时间冲上来，帮我弄死对方的朋友！那才是我的真朋友！真兄弟！……」。
  于是乎，人们不难推测与想象出，这样一种生命存在的过程：
  一个如白纸般的孩子降生，却由于时运不济的关系，被初始环境培养成了一个愚蠢且不自知的人（比如：一个沙雕）。
  在接下来的成长过程中，他不但没有向更加智慧的方向，尽力纠错与进化自身，反而主观屏蔽几乎所有，可能带给他顿悟的契机，他告诉自己的朋友，不要给自己讲道理，他告诉自己的配偶，不要给自己讲道理，他告诉自己的孩子，不要给自己讲道理，他似乎总是能为自己，找到「不听道理的道理，不讲道理的道理」。
  然后，他从一个幼年沙雕，成长为中年沙雕，再到老年沙雕，他没有因为年龄的增长，而真的变得睿智通达，他只是在不断切换身份的过程中，在不同的年龄段，干着各种各样「换汤不换药」的愚痴之事。
  就这样，他以「沙雕之姿」走到哪里，就祸害到哪里，为人世间的苦难份额，不遗余力的，贡献着自己的力量。
  虽然，从生物多样性的角度来说，世界自始至终都是容许这类人存在的，因为有钱赚，能吃饭就行。
  不过，或许也正是如此，人们对美好人间的理想期望，也好像永远只能停留在无法触及的想象层面。
  毕竟，众「沙雕」纵横江湖，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别说将人间变成「天堂」了，尚没有沦为彻头彻尾的「地狱」，我辈众生，可能都应该感激「老天爷」的仁慈。
  ……
  通过如凌迟自己一般，对自我过往的真诚反思。
  「赵凡」有了一种，经由观察内在，而看清了众生苦难本质的错觉。
  可为什么这里要用「错觉」这个词呢？
  那是因为，虽然此刻人世间的诸多苦乐因果，好像如摆在明面上的弹珠一般，清清楚楚的呈现在了他的面前，但他依旧不敢确认，自己感知到的一切，是否真的是事物的本源？
  于是乎。
  「赵凡」拭去渐渐干涸的泪痕，神情肃然的开口说道：“…… 无上前辈…… 令我感到痛苦悲泣的，何止是人世间诸多的错乱荒诞呢？…… 我曾想过，若是众生真的碌碌浑浊，我愿以自身修持，匡扶正道 ……”。
  “…… 可是现在细细品思之下…… 我哪里具有成为道者的资格呢？……”。
  “…… 八九岁时，因为八仙过海的传说，我第一次有了想要修行修仙的念头…… 可坦诚的想来，那时的我，所求的无非是神通法术，御剑飞升，被凡人仰望…… 归根结底，是想要向别人证明，我是多么的超凡脱俗，与众不同…… 说起来，这与我父母，想要我考到全班第一，好在亲戚朋友面前扬眉吐气一番，并没有本质的不同……”。
  “…… 然后，随着我渐渐长大，步入高中…… 我修行修仙的想法，也开始随着自身欲望的成长，变得更加具体了起来…… 我想要通过修仙，获得各种超能力，不但可以轻松的应付各科考试 …… 还能教训那些校霸黑社会，来实现一些英雄救美的剧情…… 当然了…… 我还想要赚很多的钱，这样我就可以自己搬出去住，不用再每天面对父母的指责打骂…… 总之，所有身为一个凡人想要实现的欲望，我都想借由修行修仙，而快速、容易、大量的完成……”。
  “…… 同时，在这个阶段，常常自诩为修行者的我，还养成了一些可笑的坏毛病……”。
  “ …… 例如，我习惯说一些故弄玄虚的话，讲一些别人听不懂的玄虚专业词汇……因为这样，可以显得我更加高深莫测…… 又例如，我会编造传言一些荒诞的故事传说，诸如什么什么星系，什么什么能量，什么什么仙神…… 反正都是一些无法考证的东西，能把别人唬住就行…… 甚至，我还会经常用否定别人的方式，来试图显得自己更加高明…… 动不动，嘴里就一口一个「非也，非也」的说个没完……”。
  ……
  说到这里时。
  「赵凡」那原本有些伤感的脸上，无奈的显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
  他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 现在想来，真是感到可笑……可悲……”。
  “ …… 后来……我在一位「老乞丐」前辈的帮助下，来到另外一个世界…… 说实话，我真的很喜欢在「贡义村」的生活，虽说刚开始时，有些不适应，可铁蛋一家，却带给了我梦寐以求的温馨感受…… 我原本觉得，就这样平平淡淡的度过一生，其实就很好…… 可是 …… 终究世事无常，天不遂人愿……”。
  “ ……最近的这段时间，我经常想要修行修仙…… 但扪心自问，驱使我谋求的主要动力，还是想要获得法术神通，乃至财富权力…… 因为我觉得，或许只有这样，才能为「贡义村」的乡亲们报仇…… 然而，一切真的是如此吗？……”。
  “…… 无上前辈…… 我苦思冥想了很久，才渐渐的感觉到，你问的那三个问题，其实本质上是同一个问题……您是希望指出我存在的一个关键症结……”。
  “…… 那就是，我虽然接触仙道的概念，已经有了许多年……但实际上，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搞明白：什么是修行？人为什么要修行？修行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这三个最基本，也最关键的问题……”。
  “…… 所以…… 无上前辈……”。
  “ …… 如果您问我？想不想给「贡义村」的乡亲们报仇？…… 我的回答是想！……做梦都想！……”。
  “ ……可如果您是问我？必须要在参悟无上大道，和与给「贡义村」乡亲们报仇中，选择一个…… 我的回答是：我会选择参悟无上大道……”。
  ……
  自始至终。
  在问出之前那个问题后的「无上」老者，便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
  他只是随手不知从哪里取来了一把小椅子，颇为自然的坐在了「赵凡」身边，听着对方的肺腑之言，宛如是一个相识了很久的朋友般。
  听到「灰衣少年」的回答后。
  他捋了捋自己那并不算茂密的白色胡须，颇有些意味的反问道：“……噢？…… 真的决定这么选了吗？…… 这个选择，可并不符合传统啊？…… 你一直那么在意别人的眼光，难道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
  「…… 闲话？……」：听闻此言？赵凡哑然失笑。
  不过，他还是很快想明白了对方的用意，转而解释道：“…… 无上前辈 …… 我为什么最终会做出这个选择呢？……”。
  “ …… 这当然是我这段时间深思熟虑的结果…… 不过，这场深思熟虑，得益于您言语用词中，带给我的启发……”。
  “…… 之前您问我？到底是想要修持步入无上大道？…… 还是按照我的心愿？完成理想中的复仇？……后来我察觉到，这句话中「心愿」与「理想中」这两个用词暗藏玄机……”。
  “…… 于是，我尝试做了一个假想……假想自己，已经成功完成了，想象中的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