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明空见性(五)

  “……哈哈……哈哈哈哈哈…… ”。
  他在笑。
  但并不是因为什么愉悦兴奋,志得意满而笑。
  他的笑声中,充满着对于人生无奈,以及失控荒诞性的悲哀自嘲。
  “……呜呜……呜呜呜呜呜……”。
  他在哭。
  却也不是因为自己的遍体鳞伤,欲求不得而哭。
  他的哭声中,尽是对自己肤浅鄙陋,愚痴蒙昧的无助与绝望。
  于是乎。
  在没有黑夜白天,每时每刻都是一幅灰蒙蒙模样的奇异世界中。
  随着时光无法计量的流逝……
  坐在池塘边小凳子上的「赵凡」,已然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因为情绪失控而哭红了眼眶?
  ……
  直到,一个熟悉的老者声音,再次于这片空间中响起。
  那是「无上」的话语,宛如从无形的虚空中传出一般道:“…… 赵凡 …… 是什么原因?让你在此,不禁垂泪悲泣呢?……”。
  此问一出。
  与其说是在问「灰衣少年」在此哭泣的原因,倒不如说,是在引导对方坦诚内心的答案。
  故而。
  在觉察到「无上」并没有显化出具体的形貌之后。
  一脸纯然悲伤之色的「赵凡」,并没有完全停止情绪过后的哽咽。
  他依旧像是在与自己对话那样,悲泣道:“…… 无上前辈……我只是渐渐的想起了很多事情,仔细品味之下,突然觉得自己看似平凡的一生,其实很悲哀…… 该怎么形容这种悲哀呢?……琐碎,寻常,却让人遗憾……窒息……”。
  “ …… 无上前辈 …… 我曾经一直觉得,我是一个不喜与人争斗,不折不扣的良善之人…… 可是回顾往昔的种种细节,那些事实情况?又真的是完全如此的吗?……”。
  ……
  “…… 大概在我四五岁的时候,老家村落中的小院子里,经常能够看到成群的蚂蚁筑巢觅食……”。
  “…… 那个时候,二舅与父亲告诉我,想要整治这些蚂蚁的巢穴,其实并不困难……只需要烧开一壶沸水,将之浇灌在它们的聚集之处即可……”。
  “…… 自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将这种事情当作成了有趣的游戏,每天都期盼着那些蚂蚁能够聚集在一起,然后,让我可以欣赏它们在滚烫开水下挣扎死亡的模样…… 那时,我感觉自己好像是拥有某种神力的君王,可以随心所欲的决定,一座座凡间城池的兴衰浮沉……”。
  ……
  “…… 七岁那年,我升入小学二年级…… 虽说那时候还算年幼,但我却在日常生活中的耳闻目染之下,渐渐形成了,基于贫富贵贱而生的等级观念……”。
  “…… 许多类似的认知,开始直接或间接的被我吸收接纳…… 例如,那时的我就知道,在官场与职场中,高等级的官员可以刁难欺负那些低等级的官员……而职位低的官员,在绝大多数时候,只能想方设法的去顺从讨好那些职位高的官员……”。
  “…… 又例如:我常听身边的大人们,表达这样的观念…… 他们说,那些拥有财富的权贵,是社会上的强者与成功人士,他们理应受到人们的尊敬与崇拜,正是因为他们具备了许多人格上的优点,才使得他们成为了富裕的人…… 相反,那些生活拮据的普通人,绝大多数是低贱无能的存在,正是因为他们的人格中,具备了多种多样的缺点,才使得他们沦为社会底层,过着贫困的生活……”。
  “…… 彼时的我,受到这些思想的侵染…… 在学校时,会经常与其他几个男同学,去言语嘲讽班级里一个叫做「马小花」的同学…… 我们嘲讽她的名字,太过的俗气与土鳖…… 我们嘲讽她,出生农村贫寒的缘故,只能穿着打有补丁的衣服裤子……”。
  “…… 那个时候的我,好像能从中获得乐趣一般,通过嘲讽他人的无知与低贱,从而彰显我自己的高贵,或与众不同……”。
  ……
  “…… 九岁时,已经步入小学四年级的我,开始遭遇到严重的校园霸凌……”。
  “…… 面对这些经常发生在校园的欺辱打斗事件……校领导与老师们,往往只会顾及几名尖子生的安全,而对于其他同学的遭遇,更多的,则是采取一种「小孩子打架,没什么大不了」的和稀泥态度…… 这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与不作为,使得此类霸凌事件,在校园内外变的愈发频繁……”。
  “…… 那时,为了避免自己受到一些坏家伙的欺凌…… 我开始主动讨好与结交另外一些「颇有势力」的校霸朋友……希望通过用这种「拉帮结派」或是「站队」的方式,来保障自己的安全……”。
  “…… 甚至,后来在几次校园暴力事件中,我还为那些真正动手的人,承担了站岗、望风、报信的职责……”。
  ……
  “ ……十一岁时……”。
  “ ……十三岁时……”。
  ……
  渐渐的。
  「赵凡」将一件又一件,他认为存在「道德争议与瑕疵」的事情,毫无保留的说了出来。
  像是一个生命即将枯萎完结的人,在做着临终前的最后忏悔。
  又像是一个虔诚的修行人,在应用某种不可描述的功法,排出着潜藏在精神记忆深处的瘀血和流毒。
  只听他继续喃喃的说道:“…… 回首过往的那些不堪,即便现在的我,觉得如何懊悔与痛心……可当时的自己,却如深陷迷局中的孩童般,无法自持……”。
  “…… 如今的我,能够想象,当时被我言语侮辱的同学「马小花」,会有多么的痛苦与难过…… 可我已经无法回到过去了,无法再向她真诚的表达我的歉意了……”。
  “…… 彼时的我是那样的愚痴,却总是自以为掌握有高人一等的眼光与智谋…… 我不但缺乏对他人现实处境的体会,还自诩天经地义般的,通过诋毁中伤他人,来展示自己的强大……”。
  “……我真的能算是一个好人吗?……我已经不能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可是,很多的事情,我真的有的选吗?……我没的选,不是吗?……”。
  ……
  “…… 无上前辈……我的父母,最早都出生于乡村农户之家…… 后来经过将近二十年的时代变迁,他们相遇结婚,获得了「城市户口」,成为了「城里人」……”。
  “…… 可耐人寻味的是,他们在成为「城里人」后,却成了最看不起「农村人」的那一类人…… 他们总是会在话里话外,讥讽「穷亲戚」们的落魄与寒酸,炫耀自己成为「城里人」后获得的各种优渥待遇……甚至,哪怕是与乡下人礼节性的握过一次手后,他们转过脸,都会比往常,更加仔细的用洗手液清理手心……”。
  “…… 可是,如此这般的人与事,又何止只有我的父母呢?…… 我见过许多人,他们在口号上,在工作报告上,如朗诵诗歌般写着,要感恩农民,感恩工人……他们说这些最广大的劳动人民,是国家的根基,是最为伟大,最值得尊敬的人……”。
  “…… 然而,一转头的机会,他们就会告诉自己的孩子…… 要好好读书,考上好大学,如果不能好好学习,当大官,赚大钱,就只能被迫回老家种地,当农民,或者进工厂打螺丝,当工人…… 那样的话,是没出息,没本事的表现,不但让家里跟着丢人,还会让家族蒙羞……”。
  “…… 更有甚者,许多人明明吃着、用着、剥削着农民与工人产出的各种价值……反过来却利用各种策略手段、文化把戏,把自己包装成农民与百姓的主人、恩人、不可忤逆之人……他们拿着剥削来的财富,享受生活,装点荣华,挥霍无度,然后,又告诉农民与工人……这是因为他们聪明、勤奋、天生尊贵…… 他们想方设法的在各种媒体的意识形态输出中,试图让那些只能维持生计的农民与工人,觉得自己是无能的、低贱的、愚蠢的、懒惰的……”。
  “…… 尤其是那些古代的奴隶与封建王朝…… 辛勤劳作的人民,劳动供养着全国的权贵豪绅,可他们不但见到皇帝要下跪,见到皇帝的奴才,也要下跪…… 而无数学子渴求的金榜题名……不过是想获得一个,给皇帝当奴才的机会……”。
  ……
  「赵凡」说着,仿佛在表达的过程中,回归到了某种完全的赤诚。
  他不是想要向「无上」老者抱怨什么,而是如一名医者解剖尸体一般,将自己这么多年来,所经历的困惑、迷茫、矛盾、一一列举,和盘托出……
  只听他继续追忆道:“ …… 还记得小时候,我曾有过那么三四个,关系非常要好的幼时玩伴…… 有那么一两年,在做着「过家家」、「捉迷藏」的游戏中,我们度过了一段人生中,可能是最为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
  “…… 直到后来,我们那看似单纯的关系,渐渐发生了变化……”。
  “…… 在我们进入学校之后,相对于幼年玩伴之间的友谊…… 父母们,好像更在乎我们的考试成绩……逐渐的,几个家长们之间,便滋生出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 …… 奇怪在哪里呢?…… 我们的父母家长,开始非常热衷于在日常的闲谈中,攀比我们的考试成绩…… 当然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并不是仅攀比孩子的考试成绩,他们几乎攀比所有他们认为好的东西……”。
  “ …… 只不过,托他们攀比的福气 …… 每次期中与期末考试后,我们几个玩伴中,成绩相对最差的那一个,都会因为「给父母丢脸的缘故」,而在回家后,免不了挨上一顿暴揍……”。
  “……慢慢的,这种攀比,也渐渐被延伸到了,我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谁家的孩子在知识竞赛,运动会上获了奖?那么没有获奖的孩子,回家后,便免不了要受一顿责骂与体罚…… 谁在家长会上受到的表扬?那么没有受到表扬,或是受到批评的孩子,回家后便不是挨骂,就是挨揍……”。
  “……那个时候的我,真的知道什么是善恶是非吗?…… 其实不知道…… 我曾一度认为,我是不是一个好孩子的标准,完全取决于:是否听从顺从父母的话?是否在可供比较的活动中,给父母争光长脸了?…… 是否在人前人后,表现的比其他孩子更优秀?……”。
  “ …… 还记得初二上半学期……我的成绩一度下滑的非常明显…… 表现出痛心疾首的父母,一边拿着皮带抽打我,一边斥责我的不争气…… 当我表示说,我只是没有考好期末考试,又不是在学校为非作歹时……我的父母告诉我:他们宁愿要一个调皮顽劣的孩子,甚至是身体有残疾的孩子,也不愿意要一个学习成绩不好的孩子…… 他们为我付出了那么多,而我却让他们蒙羞,他们很后悔生下我…… 我在学校的排名,让他们感到耻辱,让他们在同事与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 当然了,每次他们打完我,都会告诉我,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 后来…… 我发现我们几个幼时的玩伴,关系渐渐发生了变化…… 我们还会玩「过家家」的游戏,但游戏的内容,却从童话故事里的白雪公主、小红帽…… 变成了权谋斗争,抽到平民百姓身份的人,必须要对抽到地位较高牌的人,顺从服务,下跪行礼……而抽到皇帝权臣身份的人,则能够奴役其他人,让他们当牛做马……”。
  “…… 我们不再玩捉迷藏的游戏了,取而代之的,是江湖追杀游戏…… 只要武功够高,势力够大,就可以随便强抢民女,杀人放火…… 什么侮辱,殴打他人,更是不在话下…… ”。
  “…… 以至于到最后…… 我发现我们几个玩伴之间的关系,变的非常奇怪…… 我们虽然名义上以朋友相称,但好像我们每个人心里,都不希望其他人比自己过的更好…… 我们一面想方设法炫耀自己的优势与成功,渴望获得别人的认同与尊敬…… 而另一面,却在表面的客套与祝福后,心底里盼着对方快快倒霉,狠狠的摔一跤!…… 好以此证明,自己才是那个最优秀的人……”。
  “ …… 有那么一瞬间…… 我好像生出了这样一种感觉…… 那便是校园霸凌也好,人世间的暴力也罢…… 它们的成因,可能比我们看到的,听到的,更顽固,更深邃……”。
  ……
  在说这些话的过程中。
  「赵凡」的眼眶里,一直闪烁着久久没有褪去的泪光。
  “…… 无上前辈…… 后来得益于一些渠道,我接触到了许多新的认知与想法……”。
  “…… 有人说:人类终究不过是一种动物罢了…… 为了谋求生存,人类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所以,人类社会的运转规律,其实是向权利看齐的,为了足够的利益,人们可以践踏一切,毫无底线……”。
  “…… 对于这种有些残酷的说法,在耐心仔细的考证过他的推理过程后,我也确实觉得,他说的有一定道理……或许,一切正如奥地利作家「卡夫卡」在其着作《变形记》中描述的那样…… 当一个人失去利用价值之后,就连那些所谓最亲近的挚爱之人,也会逐渐的走向厌恶与背叛……”。
  “…… 可是,我想问一句:我们生而为人?就真的只能如此了吗?……”。
  “ …… 在学校时,我曾翻阅过人类文明留下来的一些史书…… 可很遗憾,其中通篇累牍的,尽是一些帝王将相的权谋斗争…… 人们为了生存、发展、欲望的实现,相互合作、博弈、攻击…… 刀剑长矛可以成为他们利用的工具……法律政策可以成为他们利用的工具……就连文化道德,同样可以成为他们利用的工具……”。
  “…… 一群人打倒另外一群人,从而掌握生产资料,奴役与剥削他人,他们粉饰美好自我,妖魔化与他们持有不同立场的人…… 随后,在岁月更迭,矛盾的演进下,再被新的一群人所打倒取代……如此往复,循环不息……”。
  “ …… 从自身而言,我可以说我的许多痛苦,源于无法选择出生的家庭与时代…… 而从我的家庭而言,我的父母也可以说,他们的所作所为,只是社会投射的无奈之举…… 如此试图追寻根源,根本看不到一个确定的尽头…… 以至于我们似乎可以无奈的说:生而为人,归根结底,就是一系列无可避免的荒诞开始…… 不是吗?……”。
  “……可是,面对这一切,我还是想问:生而为人?真的就只能如此了吗?……”。
  ……
  “……无上前辈…… 我想,我应该庆幸在人类的历史上,曾如耀眼的流星般,划过少许智者圣贤的足迹……即便他们的生命已然逝去……即便他们在离去后,不少后人将他们的知识,扭曲成不同的教义,来愚弄底层人民,服务统治阶级……”。
  “…… 可他们曾经闪烁过的光芒,还是照亮了人类那宛如永夜的黑暗……”。
  “…… 无上前辈……我想明白老子《道德经》中的道是什么?我想明白佛祖释迦牟尼口中的道是什么?…… 我想明白,您所代表的无上大道……到底是什么?……”。
  “…… 可是,现在的我,显然还不能洞悉这一切…… 我不知道……也不明白……”。
  “…… 我不明白……”。
  “…… 不明白……”。
  “……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
  “…… 那个站在「菜市口」广场行刑台上的「官员」?…… 他一边将「苏大哥」的人头高高挂起…… 一边找人扮演「苏大哥」上演歌功颂德的戏码…… 当他如愚弄猪狗一般,戏弄「定远城」中数以百万计的百姓时…… 他是否内心会得意的想?他精通了为官之道?……”。
  “…… 而那个在「贡义村」制造惨案的凶手…… 当他施展神通之术,残忍的屠戮众多百姓乡民时?……他是否?会因为自己即将成就的所谓剑道?而暗自得意?……”。
  ……
  话说到这里。
  「赵凡」的身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幻化出了一名老者。
  那正是道之化身「无上」。
  在用眼神,示意面前的「灰衣少年」无需起身施礼相迎后,「无上」老者开口问道:“ …… 好,赵凡…… 那你现在便来告诉我…… 按你的心愿,完成理想中的复仇…… 和修持步入无上大道…… 如果非要做出一个选择的话?你会选择什么?…… ”。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