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明空见性（四）
坦诚的说。
在过往人生之中，一些充满想象力的时刻，「赵凡」曾不止一次的幻想过，是否有朝一日，自己会与那至高无上的造物主相见？
只是。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一切竟会在此时此地，以这种方式发生。
……
面对眼前这个，自称为「无上」的老者。
「赵凡」当下的心绪是极其复杂的，他能够觉察到自己的内心，泛起了诸多的念头与猜测：
「…… 他真的是无上的造物主吗？……可是，我曾听闻，真正的大道并不是人格化的，难以描述……如果众生，以色身的形式见到所谓的造物主……大概率是人行邪道？……」。
「…… 可是？对方欺骗我的意义是什么呢？他有什么必要欺瞒于我呢？…… 还是说？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待我梦醒之后，不过是一连串梦幻泡影般的虚妄？……」。
「…… 万一，对方真的是造物主的话……那是否意味着？对方是全知全能的存在？……他可以解决我所有的人生困惑？甚至可以轻松的帮我实现任何愿望？……天啊……赵凡，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
思绪翻飞之间，这个满身伤痕的灰衣少年，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
他意识到即便此刻与至高无上的「造物主」相遇，但归根结底自己也不过只是一个，难以控制内心诸般杂念的凡夫俗子罢了。
这种情况下，许是秉持着几分「愚者千虑，必有一得」的精气神。
在有些呆愣少许后。
「赵凡」还是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恭敬施了一礼后，开口道：“……无上前辈，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再次向您表示真诚的感谢…… 这一次，不仅仅是为了，您搭救了我的性命，并为我治疗伤势这件事……”。
“…… 更是在于，我曾听闻…… 大道乃是人类不可思议的存在，而正是因为这种超越人类认知的特性，致使其虽然无所不有，无处不在……但对于世俗世界的众生来说，却是看之不见，听之不闻的……”。
“…… 所以，在这种情景之下…… 无上前辈，您能够不嫌弃我「赵凡」的智慧浅陋，资质驽钝，从而化形成为我能够认知的形貌，说着我能够听得懂的言语，来指导教化…… 此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对我莫大的慈悲与恩惠……谢谢您……”。
……
听完少年的致谢，老者似是已然洞察到了对方杂乱的念头变化。
面对这种人类习以为常的惯性，「无上」并没有打算顺势接过话题，回复一番人情客套之词。
而是眉眼微抬间，目光平静，宛如直指人心般的说道：“……赵凡，其实你暂且无需太过于纠结，那些内心纷繁的杂念……因为这种现象，本就是你现如今生命形态，所常见的一种特征，正如你的手脚一般…… 人类，往往需要通过这些念头的涌现与关联，从而实现特定的思维、逻辑、与灵感……”。
“…… 就像你方才，闪过意识之间的某一个念头一样……当时那个念头告诉你，当你无法真正的做出选择时，先不需急着判断定义，关于我这个老头子，是否真是大道化身这件事？…… 你只需要听我言语，观我行为，在此之中，看看我的存在，都对你产生了哪些影响即可……”。
“…… 赵凡，回想你以前修行的「觉照观察」之法，其根本也并不是让你强行断灭所有心念……不是吗？……”。
……
听到这样的话。
身穿灰衣的「赵凡」，在神态上闪过一阵羞愧之色的同时，对面前的老者，显得愈发恭敬了。
这是因为他能够清晰的感觉到，面前这位被叫做「无上」的存在，显然能够脱离语言辞藻的桎梏，直接洞见到他幽深的心念层面。
不过，或许也同样是由于这个原因。
觉得应当更加慎言的「赵凡」，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得恭敬回应道：“…… 无上前辈，您说的在理…… 只是有些东西，我可能一时半会无法完全领悟……不过，请放心，晚辈定会谨记，勤加参悟……”。
而与此同时……
他感觉到自己内心的各种念头与疑惑，依然在此起彼伏着：
「…… 对方似乎能直接看到我的心念…… 那对方可能真的是无上大道了…… 不过？那个天魔好像也能觉察到我的部分心念…… 小浅前辈，好像也可以……」。
「…… 只是，有一些问题还是很难理解…… 如果对方是无上大道？那对方为什么会选择用草药汁水的方式，为我疗伤？……对方不应该是一个念头，就能让我瞬间痊愈了吗？……」。
「…… 天啊……我又再胡思乱想了…… 可是，这仿佛都不受我控制一般……观照……观照……觉察……觉察……一切答案会揭晓的……」。
……
而在这个时候。
那名被叫做「无上」的老者，似是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之后好像真宛如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爷爷那样，大大的伸了一个懒腰，重新坐回到了池塘边的小凳子上，拿起刚刚放在一旁的半成品竹筐，一边编织了起来，一边缓缓说道：“ …… 赵凡，其实我出现在这里…… 倒也不是为了救你，毕竟从我的视角看，并没有救你，与不救你这么一说……”。
“……若是勉强的用你现在能够理解的话语，来解释这种因缘……”。
“……你可以暂且理解为，由于你的功德已然具足的缘故……所以我显露方便之法，帮助你做一个选择……”。
……
「……功德？……选择？……」：这两个词的出现，不禁使得「赵凡」内心一怔。
因为提及所谓功德。
这让他突然想起了，还在「地球世界」时，所听闻的一段历史公案。
话说当年「达摩祖师」到达东土弘扬其佛法时，曾被广修寺庙、供养僧众、推崇佛法的「梁武帝」相邀见面。
而在相见的过程中。
「梁武帝」就拿出自己多年支持供养「佛、法、僧」三宝的事迹，来问「达摩祖师」：“……自己做了这么多事情，所为的功德如何？……”。
谁知？
彼时「达摩祖师」却给出了一个「梁武帝」很难接受的观点：“……无有功德……”。
即便后来「达摩祖师」解释说：“ ……陛下所作的这些功德，虽然看似巨大，却都是有漏之行，因此获得的福报也并不究竟，最多只能享受人天小果，并没有真实的功德，归根结底，只是一种幻化空相而已……”。
可这样的说法，还是很难让世俗界的众生，难以理解与接受。
这就导致了在许多年后，依然有不少「世俗之人」以此事迹，恶评「达摩祖师」，认为他假慈悲、装清高、没有正向的鼓励他人的努力……等等。
而今日……
「无上」老者却说，自己的出现，是因为「赵凡」功德已然具足的缘故。
这不得不让这个，尚认为自己是一介「凡夫俗子」的少年，感到疑惑与惶恐。
试想一下，若是「赵凡」此时还生活在拥有互联网的「地球世界」，他要是敢当众说一句：“……自己有功德……”。
那估计他瞬时便会被千夫所指，被各行各业的亿万网民，喷的连渣渣都不剩……
有人可能会说：“…… 功德？你个小屁孩有什么功德？……我一个哲学，社会学的博士，兢兢业业钻研学术数十年，我都不敢说自己有功德，你敢说自己有功德？……”。
有人可能会说：“…… 你有功德？你为国家？为人民做过什么贡献？……你给你父母买大房子了吗？让你的家人过上幸福生活了吗？……那些利国利民的科学家，才是真正的有功德！你个毛头小子，有什么功德？……”。
也有人可能会说：“…… 功德？你有什么功德？……年轻人，我一个在商场打拼多年的老人，谈笑间可以左右数万人就业，轻松可以调动百亿千亿的资金……我都不敢说自己有多少功德，你敢说你有功德？…… 你要真有功德，先实现财务自由了再说吧……”。
而这些，显然已经是比较有礼貌的讥讽与攻击方式了。
若真到了那种情况，大概率会有人直接上来说一句：“ …… 功德？……这是我今年听到最可笑的笑话了……真想一屁股坐死你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傻叉！……”。
……
想到这里。
已然感到自己的脑门，有点出汗发热的「赵凡」疑惑不浅，只得踌躇了一下后，恭敬问道：“…… 无上前辈…… 恕晚辈愚痴…… 您所指的功德具足？是什么意思呢？…… 而您说的帮我做一个选择？又指的是什么呢？……”。
听着「赵凡」的问题，「无上」老者再次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就好像是一个成熟的大人，面对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孩一般，决定他如何做出解释的，并不是自己想要表达什么？而是取决于，怎么表达？对方才能更好的接受？
于是，编着竹筐的「无上」老者，颇为耐心的解释道：“…… 功德嘛，归根结底，不过只是一个词语罢了…… 你想求什么？那么具足你所求之物的因缘，便可以理解成，为满足你所求之物，因具备的功德……”。
“ …… 你想要一座家宅，便去具足那些可以置换与构造一座家宅的因素…… 因素具足，功德圆满，家宅可成…… 世间万求万法，皆是如此…… 断然没有你明明想要获得一面光照无缺的镜子，却想要凭借打磨瓦泥，而将泥瓦最终打磨成为理想镜子的道理……”。
“…… 同样，在世俗的游戏中，谋求建功立业也罢，或是沽名钓誉也罢……人们的行为，也都将引发与之对应的果报…… 没有理由，你明明只是想要获得别人的认可与尊重，做了一些凡间此消彼长的名利把戏……却莫名其妙的，成了什么执掌一切法则的神仙，乃至无上造物主…… 这样的道理，也是说不通的……”。
……
听着对方的话，虽说「赵凡」还是没有搞明白，自己到底具足了什么功德？
但此刻的他，内心显然已经平静了许多，所以，他并不急着提问质疑，而是静静的听着……
只闻「无上」老者，继续说道：“ …… 至于你具足了什么功德这件事嘛？…… 我先不急着解释，因为，这与你接下来的选择，是分不开关系的……”。
“ …… 赵凡，我且问你？…… 你是否想要修行修道 ？想要成为真正的仙神？成就真正的大道？……”。
实际上，最后这一句话的问题，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被问出来，都是有些突然的。
但不知为何。
这个问题从「无上」老者的口中被说出时，却显得异常自然，仿佛一切本该如此一般。
而面对这个问题。
「赵凡」的内心，虽然一瞬间被激荡起了诸多复杂的涟漪。
但在沉默少顷后，他还是被某种力量，驱使着做出了肯定的回应：“ …… 是的！无上前辈！……若有机缘成全，在下愿意精进修行……以成就大道……”。
……
得到了这样的回复。
「无上」老者，稍微停下了手中编织竹筐的动作，缓缓的点了点头。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此时的这种点头，似乎并不像是一种对某些回答的认可，更像是在预示着某个开端。
果然。
原本「无上」老者非常随和的声音，在接下来的几句话中，平添了几分郑重与严肃，只听他说道：“……嗯，很好 ……赵凡，如果你真的对修持无上大道，有兴趣的话……老头子我，确实能和你聊上一二……”。
“…… 只不过，在此之前，你需要想明白几个问题，好好的回答我……”。
“…… 第一个问题…… 请你告诉我？你对现在所处的世界，到底有什么不满意之处？……或者说，到底是因为什么？让你不想在人世间的游戏中体验嬉戏的？…… 难道说？做一个凡人，体验世间七情六欲、繁华朴素，有什么不好的吗？……”。
一个问题被问出。
「赵凡」顿时感觉内心深处的某些敏感关节被触动！而那些被击中的地方，似乎涉及着许多，他并不愿意直面的问题。
这使得一时间，他有些茫然恍惚起来。
紧接着，「无上」老者继续说道：“……第二个问题…… 请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想修道？又为什么想要成仙成道？……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一波涟漪尚未平静，另外一波涟漪再次泛起。
又一个看上去，直白却又简单的问题，触碰到了「赵凡」心智中，最不愿意触碰的地方。
而这个时候。
「无上」老者再次开口问道：“ …… 第三个问题…… 赵凡，我知道你过去的经历……我也知道你想为「贡义村」一众乡亲复仇……甚至，你连应该如何惩治折磨那些仇人的手段，都有了自己的想法……”。
“…… 可是如果我告诉你……假如你真的选择参悟大道，则大概率不会完成你理想中的复仇方式？…… 那么？你是否还愿意修仙修道？……”。
“…… 你会怎么选择呢 ？…… 是能够放下仇恨，选择修行入道 ？……还是会认为，既然修行大道，不能帮助你完成理想中的复仇，那这修行修道，不修也罢？……”。
……
「……轰！……」。
看似平淡的问题，却仿佛是在「灰衣少年」的脑海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以至于，问题与内心的碰撞，犹如幻听般的发出了阵阵嗡鸣。
「赵凡」想要说些什么？
但此时的他，根本无从开口，只能木讷的呆愣在原地，久久不语。
见到这一幕。
那名叫做「无上」的老者，似是安慰般的，开口说道：“ …… 不急……不急…… ”。
“ …… 在此处空间，你有足够到乃至永恒的时间，想明白这些问题……待你真的想明白了，再与我谈及接下来的话题不迟……”。
说罢。
原本坐在池塘边的老者，如淡出了这个世界一般，缓缓的连同他手中的半个竹筐，消失在了原地。
若不是他曾经坐过的小凳子，还静静的摆放在那里。
便会让人有一种，他好似从未出现过一样的错觉。
……
而自此刻起。
在这迷琉界，凋零荒芜之地内……
生活在那五百年前的一块「绿茵净土」上的少年，无有日夜般的徘徊冥思，辗转反侧。
他有时哭……
有时笑……
有时喃喃自语不断……状若疯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