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然后我们思考生命（中）
“叩叩。”
“请进。”
张守星正在看手机，他以为是主治医生进来做例行检查，连头也没抬一下。直到杨心正林巨大的身体投下来浅浅的影子，他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淡淡地说了一句：“是你啊。”
“给你买的水果。”杨心正林放在床头柜上，熟练地拿出苹果开始削皮。
“任务这么快就结束了？”张守星说，“樱雪好玩么？”
“又不是去旅游的。”杨心正林无奈地笑笑，“很快吗？有十天左右吧？”
“对于S级任务来说已经很快了，我还以为要一个月。”
“给，苹果。”
“没心情，你吃吧。”
杨心正林难得在他脸上见到这么落寞的表情，他咬了一口苹果，清甜可口。
“最终试炼场怎么样？好玩么？”
“还行吧。”张守星语气平淡，“见到了一些不是很想见的东西。”
最终试炼场会释放出隐藏在人内心的心魔，当你因为痛苦而将这段过往隐藏的时候，最终试炼场会帮你回忆它，直到你战胜它。
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未知的过去。
痛苦曾经纠缠着张守星的过去，在遇到杨心正林一家之后，他曾试图用平凡一家的幸福忘掉过往，可他做不到。时至今日，进入最终试炼场的时候他才明白，他一直都做不到，那段过去还是折磨着他，将他的心剖解得淋漓尽致。
“你以前的事么？”杨心正林试探地问。
“嗯。”张守星的声音很低。
对于张守星的过去杨心正林一无所知，只记得他刚刚来到他们家的时候是个看起来受到极度惊吓的孩子。那时的张守星眼睛里全是惊恐，旁人从背后和他搭一句话都要颤抖半天，很难想象他在上一个地方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得像一只受惊的小兽一样，将自己的全身都绷紧，抗拒着任何人的侵入。
直到杨心正林一家用爱与温情感染他，这个蜷缩着的男孩才一点点卸下了心防，对他们展露出了自己真实的一面。
“不想说的话就不说了，也别去想它。”杨心正林笑笑，“让你难受的事情就别去想了，实在不舒服的话就哭一哭，我们都在呢。”
张守星别过头去，很多人都以为像他这样爱凑热闹的人难过起来会是一场海啸，可往往这个时候他最喜欢做的就是安静，安静地看着窗外，安静地思考，安静地回忆那些点点滴滴。
守护者一族，到底是为了守护什么而存在的呢？
他经常思考这个问题。
造神行动后守护者一族元气大伤，发展到张守星这一代，星眼已经成了稀有物，连三芒星眼在族人中都成为了佼佼者。为此，大族长常常叹气，他望向夜空，族中唯一的五芒星眼熠熠生辉。
相较于族内那些没有星眼又眼神空洞痴呆的族人们，张守星无疑是个例外，他不仅觉醒了先天五芒星，还与祖传灵魂之力星之守护有着强烈的共鸣。族长和长老们看到了复族的希望，将他奉为掌上明珠，张守星的童年时期过得很滋润，走到哪都有人对他笑，孩子们将他看作领头人物，长辈们则视他为守护者的未来，长老们称呼亲昵，大族长更是在授星礼上亲自为他加冕。
“妈妈，为什么他们都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可爱啊，大家都喜欢你。”
年少的张守星不知事情的全貌，天然地相信了母亲给予的答案。然而那双眼睛的光芒终究让大族长与长老们走错了路，人性被贪婪埋没，撕下了张守星规整灿烂的童年外精美的包装。
守护者一族的人重视情感，在强烈的情感的冲击下，星眼能够不断进化，蜕变为更耀眼的星星。为了实现那遥不可及的复族之梦，大族长将目光投向了他的父母。
那晚，张守星像往常一样回到家中，今天他得到了大族长的表扬，迫不及待地想将这件事情告诉爸爸妈妈。
然而预想中温馨的场面并未出现，等待他的是满地的血迹与冰冷的尸体，年少的张守星如遭雷击，他看着眼前已经没有温度的父母发怔，颤抖的嘴唇吐不出一个字。
他的心开始疼，在星光沐浴下成长的孩子第一次体会到心的痛苦。他的眼睛开始流泪，五芒星的眼睛散发着光芒，新的角正渐渐从中衍生出来。
“爸爸……妈妈……”
他昏了过去，倒在了父亲与母亲中间，双亲的血迹将他的衣服浸湿。再次醒来时，衣服上已是擦不干净的血痕。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大族长站在家门口望着张守星，他的眼中并没有因族人死去而悲痛的神色，有的只是对那双散发出奇特光芒的六芒星眼的赞叹。
“大族长……这是……怎么回事？”
大族长像是疯了一样抱住他，丝毫不在意张守星身上的血迹，他嘴里不断喃喃着：“成功了……守护者一族还有救……成功了，成功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们守护者一族有救啦哈哈哈哈哈！”
“大族长，这是……什么意思？”
大族长无视他的问题，将他当作珍宝一般高高捧起。张守星在众多长老和大族长的拥戴下茫然无措地度过了一天，年少的他不明白何为六芒星眼，只知道父母死了，大族长和长老们疯了，自己的世界崩塌了。
他回到家开始翻箱倒柜，他想要找到能救父母的东西，可是什么也没有。他想用那双新鲜出炉的六芒星眼复苏他们的生命的律动，可是那双眼睛除了带给他残酷的真相以外，带来不了任何东西。
张守星彻底失望，一封信从他翻出来的物件中悄然滑落，还未拆封，上面写着三个字——
致儿子。
他伸手打开，信封很新，应该是刚刚写好的信。他没有丝毫犹豫便拆开了，这是父母留给他最后的东西，然而眼前的文字却狠狠刺痛了他那双能看清一切的眼睛。
先天五芒星的孩子对于式微的守护者一族来说实在太过诱人，为了促进他的快速成长，大族长和长老曾不止一次逼迫他的父母自杀，以此开启更高阶层的六芒星眼。长老们认为资质平庸的父母不过是张守星成功路上的叠脚石，而能够促进儿子成长的这场死亡恰好赋予了他们生命的价值。
书信的内容让他感觉天旋地转，他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最疼爱他的大族长和长老们的所作所为。
也就是这一个瞬间，张守星突然明白，爱的真相不过是一场疯狂的渴望。如果今天的他只是一个资质平平的普通孩子，说不定大族长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真正爱他的人只有带他来到这世上的人。
贪欲吞没了人心，复族已无法作为合适的理由，允许牺牲，但牺牲不是对生命的玩弄。
“我的孩子，你的人生属于你自己，如果你不愿意让守护者一族囚禁你的思想与灵魂，那么就带上这些东西逃走吧，逃到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逃到他们再也不会追来的地方，这里太喧闹了，我们的灵魂得不到安息，相信你也不会快乐的。”
在信的最后一段，母亲如是说。
稚嫩的孩子擦干眼泪，将这封信收进行囊，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离开了这个以“守护”为名却扭曲生命姿态的可笑氏族。
从那一天起，他舍弃原本的姓名，成为了张守星。双眼中存在着两颗他要守护的芒星，一个是父亲，另一个是母亲。
因为经历过大族长和长老们的背叛，张守星对爱这个词产生了偏执的理解，所以才会在初来乍到的时候无比惊慌，因为他害怕，害怕别人再度以爱为名让他失去些什么。
甚至害怕到他都忘了，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他的目光从窗外的天空抽离出来，看向坐在床边的杨心正林。大哥永远是大哥，永远阳光开朗，春风拂面，好像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事情他摆不平，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一切困难都能迎刃而解。
是啊，自己已经有新的家人了，已经不再需要害怕了。
对爱的理解，也能够稍微扭转一些了吧。
因此，也不需要再告诉他们自己有着怎样复杂的过去了。
“我先走了，池沼老师找我。”杨心正林站起身，“你好好休息。”
他走出门，迎面碰上拿着鲜花来看张守星的叶静语，杨心正林会意地笑笑，没多说什么，反倒是叶静语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颊。
“小叶？”张守星朝门口瞥了一眼，“你怎么来了？”
“啊……是听池沼老师说的你在这里养伤……所以想着来看你一眼……”叶静语拿出藏在身后的花，像电视剧里一样递了出去，“这是给你的花！”
“谢谢。”张守星接过，温和地笑了。
“你的身体没事吧？”叶静语小心翼翼地坐下，小心翼翼地问候。
“没什么大碍。”张守星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帮我谢谢东方。”
他差点就要沉浸在过去之中走不出去，幸好在进入最终试炼场之前东方云在他身上施加了幻术，在即将被梦魇吞没的时候，幻术中的同伴们把他拉了回来。
虽然虚幻，但是真实。
叶静语尴尬地无处安放四肢，她不是擅长说话的人，又容易害羞，在喜欢的人面前更是如此。此时在这间只有两个人的病房里，她尴尬得浑身不自在。
“张守星，例行检查。”
幸好，主治医生的到来打破了这种窘境，叶静语释然地站了起来，对他说了一句：“那我先走啦。”
张守星觉得好笑，但还是说：“好。”
他看着女孩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忽然想到人生是否都有规矩的过程。幸或不幸的童年，懵懵懂懂的少年，喜欢上某个女孩，看对眼了就结婚，对不上眼就只能继续投身于茫茫人海，然后是柴米油盐的中年，再到白头偕老的晚年。
星眼能看穿很多东西，可它看不穿女孩的内心，也看不穿人生的尽头。
张守星看过很多人和物，在他的瞳力下人们总是无所遁形。可回过头来，他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清自己的未来。
“恢复得不错。”主治医生说，“明天就能出院了。”
“这么快吗？”张守星有些惊讶。
“如果你想在医务室多待两天我也不介意，我可以给你开几瓶营养液好好调理一下身子。”
“那倒是不用了。”张守星连连摆手。
岁月如何流转，天空仍是天空，星星在旷阔无垠的宇宙中漂流成银河，每一颗星星都恒久地闪亮着，照耀并成为他人的路灯。
父母是他的星星，而他也将成为他人的星星。
在那个时刻来临之前，先散发出自己的光辉吧。
他抬眸，七芒星的图案在眼中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