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猜忌（下）
见到自己的声音 ，叫住了正欲离开的「灰袍少年」。
站起身来的老「阿公」，略显吃力的，顺起了倚在桌子一旁的拐杖 ……
试图勉力支撑起 ，那已经被岁月风霜侵蚀过的身体 。
略微站稳了身形 ……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银发「阿婆」，之后，转而望向靠近门口位置的「赵凡」，用一种老迈且诚恳的语气说道：“ …… 赵少侠 …… 今日，我与内人的所做所为 ，确实违背了一个「诚」字 …… 所以 ，即便我们的年龄，要长于你许多 …… 但老朽，还是愿意诚心的向少侠你致歉 …… 同时，也是向有辱于真诚的品格致歉 …… ”。
说到这里 ，为了表示歉意的诚心 ，老者微躬了一下他那单薄的身形，但却不由自主的咳嗽了一声 。
似乎是因为他的身体，还不能适应突然的起身说话 。
不过好在 ，在略施以歉礼之后 ，「阿公」的气色很快恢复了正常 ，看着眼前的「赵凡」继续说道：“ …… 只是 …… 既然我们的话，说到了这里 …… 老朽我，却打心底升起了些许疑问 …… 还望少侠能够体谅解惑 …… ”。
话到这里的老「阿公」，见到「赵凡」没有拒绝听下去的意思。
便也不再犹豫 ，若有所思的问道：“ …… 少侠 ，我认可「诚心诚意」，乃是人性之中 ，少有的几项 ，可供颂扬的珍贵品质 …… 可是 ，人生在世 ，百年浮沉 …… 我们真的可以「以一诚勘破万巧」吗 ？…… ”。
随着这个问题的提出 ……
「赵凡」不禁的心神一凝，加之刚才老者对自己的致歉躬身，让他此时的心绪，变的有些复杂起来。
不过，心中虽有一些想法 ，但他明白对方还没有把话说完 。
于是，便没有急着表达什么 ……
然后，只听老「阿公」继续说道：“ …… 如果跳出来看 …… 我与内人猜忌恩公的言行 ，的确称不上是光荣坦荡 …… 可我们两个老家伙，身缚于这具躯壳之中 …… 又应该如何 ？能够不去这样做呢 ？…… ”。
“ …… 少侠 ，虽然 ，老朽并不了解你的过去 …… 但我猜想 ，你势必曾经有过一段真诚良善的人生经历 …… 就像是见过了清澈的大江大河 ，便很难再去欣赏污泥沟渠的不堪 …… 可是，即便如此 …… 如今的你，即已经行走于江湖 ，也应当会略闻一些人心之叵测了吧 ……”。
“ …… 于人世间而言 ，我们姑且不谈 ，那些存在巨大利益纠葛的势力纷争 …… 就单单的是低头看看 ，那些看似寻常的百姓人家 …… 试问他们看似平淡的生活中 ，有多少人说话办事 ？不是真假掺半 ，虚虚实实呢 ？…… 这就更不用说那些 ，本就因为身份地位的差异 ，而形成的一个个不对等的局面了 …… 试问在这些局面中 ，又有多少？不是虚伪客套之风盛行呢 ？……”。
“ …… 这天下的人们，常常在「诚」与「不诚」之间徘徊 ，在真假难辨之间博弈 …… 他们有的，为争求一食一饮 ，铜钱几文 …… 有的，为争求功名显达，彰显自我 …… 试想 ，倘若不是大势如此 ，那句「逢人只说三分话 ，不可全抛一片心」的古语，又为何 ？能够逐渐流传成为警世名言呢 ？…… ”。
“ …… 赵少侠 …… 方才 ，你能够站在我们的角度上，讲出那些道理 ，让老朽颇为感慨 …… 诚然 …… 老朽也认可，那「不诚」之心的鄙陋 …… 但我还是只能坦言 ，为了于这世间 ，谋求与维护自己家人的生存 …… 老朽虽苟活数十年 ，但依旧难以拿捏这其中的分寸 ……”。
“ …… 故而与其说 ，我与内人喜好那「不诚」的言行 ，倒不如说 ，我们这对老朽 …… 在很多时候，是承担不起「真诚」的代价罢了 ……”。
听完老者的这番话 ……
「赵凡」一时语塞，他无法判断对方提出的这个问题，到底算不算是一个问题 ？
好像是 ？又好像不是 ？
就这样，在原地沉默的好一会 ，他才对着面前的老者，拱手一礼道：“ …… 晚辈 ，受教了 ……”。
……
然而 ……
在看到「赵凡」的反应后 ，老「阿公」并没有像是一个长者老师那样，欣慰的受下这一礼。
他苍老的面容上，露出了些许自嘲的笑意 ，像是把眼前的这个少年，当成了自己的「忘年交」一般，用一种敞开心扉的姿态说道：“ …… 有些事情 ，如今说出来 …… 也不怕少侠笑话 …… ”。
“ …… 记得老朽我，还在年少时 ，也曾是那大郡城中的一名读书人 …… 那时候的我，意气风发，率性而为 …… 常常觉得自己，可以兼济天下，传承贤达之绝学 …… 可是 ，现实的人生，往往并不都遂人愿 …… ”。
“ …… 在经过近十年的碰撞与蹉跎后 ，已是而立之年的我 ，越发的对官场文坛中的尔虞我诈，感到深深的厌恶 …… 顿觉这世间险川 ，莫过于人心人性 …… 于是 ，我携结发之妻 ，来到了她的家乡「伏兮村」…… 打算从此隐居避世 ，去过那如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 ”。
“ …… 然 ？…… 一切真的可以如此吗 ？…… 这「伏兮村」虽地处偏僻 ，但并非人人都是良善之辈 …… 那些蛮横欺诈，勾心斗角之事 ，虽然不及官场凶险 ，但也是一样不少 …… 有的时候 ，我与他人评心讲理 ，他人便与我比较那拳头与力气的大小 …… 仿佛是我没了拳头 ，也就没了道理 …… ”。
“ …… 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跌跌撞撞数十载后 ，依然能够坚守一个读书人的本分与信念 …… 但最终 ，却难免在这不太适应的环境下，落成了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
说着 ……
老「阿公」看了看一旁，有些怅然若失的「阿婆」，又看了看略显稚气的孙女「翠妮」。
转而对「赵凡」继续说道：“ …… 赵少侠 …… 老朽从来不觉得 ，大丈夫就应该三妻四妾 ，并以此为荣 …… 老朽也从来不觉得 ，家里生出的女婴，就应该弃之如敝履 ，可供颐指气使 …… 可是 …… 老朽的这些「不觉得」就一定是对的吗 ？就一定适合存在于这世间吗 ？…… ”。
“ …… 我「顾白」，一生只娶一妻 ……虽然育有一儿一女 ，但不幸的是 ，我那女儿，在早年便已夭折 …… ”。
“ …… 而我那仅有的男娃 ，想必是无形中受到了「老朽」的影响 …… 在其妻难产去世之后 ，也并未再尝试续弦 …… ”。
……
听到这里 ，联想之前对「翠妮」家一些情况的了解 ……
「赵凡」的内心 ，已经开始产生了复杂的情绪 ……
他隐约的感觉到 ，自己可能又要面对那些 ，尚不能坦然面对的问题 ……
而在这个时候 ……
老「阿公」沧桑的话语中 ，开始弥漫出了一种伤感的意味 。
只听他说道：“ …… 少侠 …… 我到底是对了呢 ？还是错了呢 ？…… 老朽我已然说不清楚 …… ”。
“ …… 可是 ，老头子我清楚的是 …… 或许是因为我所谓的信念 …… 才导致了我们家 ，如今陷入到了人丁凋敝的境地 …… 不是么 ？……”。
“ …… 虽然 ，我也可以说 ，对于这天下而言 …… 我「顾白」一家，是否能够香火延续 ，人丁兴旺 ，本就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 ”。
“ …… 可 …… 人活着 …… ”。
不知为什么 ，或许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之处 ，年迈的老「阿公」一时哽咽在了那里 ，没有再说出，关于「人活着」三个字，后面的话 ……
他无力的眨了眨眼睛 ，看向自己的孙女「翠妮」，语气中的难过与伤感，仿佛快要溢出来的一般说道：“ …… 少侠 …… 这些日子以来 ，我孙女「翠妮」，为了照顾我们两个老人 …… 在外面受人欺负 …… 难道我能不知道吗 ？…… 难道我能不心疼吗 ？…… ”。
“ …… 可是 …… 我们两个老家伙 ，已经力不能举 ，肩不能扛 …… 除了一死 ，以了却后辈们的负担 ……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做什么呢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
话到至此 ……
年迈的老「阿公」，似是已经不能再压制自己内心的痛苦 ，无助的哭出声来 ，而他的苍老面容 ，让这份哭泣，尽显出了岁月的悲凉 ……
与此同时 ……
受到「阿公」悲伤状态的感染 ，一旁的「阿婆」与「翠妮」，也不能自控的悲伤嚎哭起来 ……
渐渐的 ，他们两老一少 ，一边痛哭着 ，一边靠近依偎在了一起 ……
就像是寒冬中，一团不太旺盛的火苗 …… 随时静待着，被命运的狂风吹散……
见到这一幕 ……
「赵凡」的心里 ，也感同身受的体会到了他们的悲伤 。
难受极了 ……
他突然想到了一句话 ……
一句似乎可以形容此刻心境的话 ：“ …… 明明自己也过得不好 …… 却见不得，众生疾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