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静夜思道（上）
四月二十六 。
戌时末（大约快到二十一时）。
……
入夜后的「伏兮村」，是安静的。
即便是偶有，传入院落的鸡鸣犬吠 ，也大概因为每家每户都相隔一段距离的缘故，而显得稀疏且遥远 ……
此时……
「翠妮」家的正屋内 ……
随着夜幕的降临 ，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暗色 ，由于屋内并未点亮任何可供照明的灯具 ，借助着微弱的星光余辉 ，只能看到两名孱弱的老人，依偎在「炕沿」边，安静的坐着 。
不知道过了多久 。
满头银发的「阿婆」，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似得 ，有些顾忌的问道：“ …… 老头子 …… 你今日，为何要如此坚持挽留那少年呢 ？…… 难道你真不怕他 ，对咱家「妮儿」生了歹心 ？…… ”。
听到自己的发妻老伴，终究是不能够，完全放下对那名少年的芥蒂 。
年迈的「阿公」，也并没有表现出，想要责备对方的意思 ……
他只是安详的坐在那里 ，任由自己沧桑的面容，隐藏在这昏暗的夜色中 ，语气较为平和的说道：“ …… 蓉儿 …… 我这么与你说吧 …… ”。
“ …… 我们可以先假定 ，这个赵姓少年 ，是一个「十成十」的恶徒 …… 但如果，这个猜测成立的话 …… 那他完全没有必要 ，将咱家的「翠妮」平安的送回来 …… 不是么 ？…… ”。
虽然在说话的语气中 ，老「阿公」不经意的，流露出了疑问的意味 。
但他并没有期待 ，身旁的「阿婆」，能够很快给出自己一个明确的回复 ……
只听「阿公」，继续用分析事情的口吻说道：“ …… 从「二壮」那两个混小子手中 ，救下「妮儿」后 …… 那少年其实有很多机会 ，可以在某个没有人烟的地方 ，行一些不耻之事 ，但他并没有那样做 …… 故而 ，当其将我们的孙女，安全的护送回来的时候 …… 这个少年是一个恶徒的可能性，便已经不足「七成」了 …… ”。
听到这里 ……
银发的「阿婆」，虽说一时还不是太能够理解，老伴这个关于「七成」的推论 ，但从她的内心深处，已经开始有点后悔 ……
后悔自己在怀疑心的驱使下 ，再次挑起了这个话题 ……
实际上 ，银发老妪也不愿意猜测「赵凡」是否真是一个恶徒 ，只是基于某些特殊的原因 ，她控制不住对一些未知事物的顾忌。
而这时 ……
老「阿公」的声音，再次于屋内响起 ，只听他说道：“ …… 蓉儿 …… 不可否认 ，有一些心机深沉的恶徒，为了能够追求更大的利益 ，确实会故意放长线钓大鱼 …… 他们会利用送咱家「妮儿」回家的机会 ，看看能否能够捞取到更多的好处 …… ”。
“ …… 所以 ，基于这个原因 …… 在今个白天的时候 …… 我对那名少年 ，其实进行了更深一步的试探 ……”。
……
“ …… 试探 ？…… 更深一步的试探 ？…… ”：听到自家老头子说出这句话 ，将头靠在对方肩膀上的「阿婆」有些困惑不解的呢喃道。
因为在她的记忆中 ，根本就想不起自己的相公，今日究竟在什么时候？进行了那所谓「更深一步的试探」……
而面对「阿婆」语气中的疑惑。
老「阿公」也没有打算卖关子 ，而是语气如常的解释道：“ …… 其实 ，今日在你与「妮儿」，因为那少年的善恶问题，而发生争执的时候 …… 我本可以借着「隔墙有耳」的由头 ，来制止你们的争论 ……”。
“ …… 但那个时候 ，我并没有选择这样去做 …… 反而 ，我借机从中插话 ，刻意的延续了这个话题 …… 直到，我确认那少年 ，已经回到屋外，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
这番话 ，让一旁的「阿婆」不由的惊讶了起来。
她本能的抬起了，依偎在「阿公」肩膀上的银发白首，有些难以理解的，看向对方疑惑道：“ …… 这怎么可能呢 ？ …… 老头子 …… 你怎么可能知道那少年，已经站在屋外了呢 ？…… 白天的那种情况 ，你不可能看到的啊 ？……”。
于这夜色中 ，感受到老伴那不可置信的目光。
老「阿公」并没有故弄玄虚的，试图彰显自己有什么神通 ，而是颇为自嘲的一笑，轻松的解释道：“ …… 哈 …… 蓉儿，你是否还记得 ？…… 我以前向你提到过 ，咱家正屋门梁之上 ，有一只「胆小的蜘蛛」吗 ？…… 那只小蜘蛛啊 ，平日屋外没人的时候 ，就像个老人家一样 ，悠哉悠哉的挂在门梁的悬柱上 ，像是在晒太阳一般 …… 可只要门外有人经过 ，或有人站在门外丈许之地 …… 它就会胆小的缩到门梁与墙缝之间，而这一小动作，若是细心观察，屋内屋外皆可见之 …… 颇为有趣 …… ”。
“ …… 我记得之前，向你说起，观察到的这个现象时 …… 你还埋怨我，闲得无聊 ，不务正业哩 ……”。
……
听到这样的解释 ……
「阿婆」自然也就明白了 ，为什么自家的老头子，能够察觉到屋外的「赵凡」了。
她轻轻的捋了一下耳边的银发 ，觉得有些无奈，又觉得有些好笑 ，语气颇为嗔怪道：“ …… 哎 …… 你啊 …… 本就是不务正业 …… 莫非还说错了你不成 ？……”。
不过，听到老伴再次旧话新提。
老「阿公」也并不介怀，他再次将话题，转到了自己想要表达的事情上 ，解释道：“ …… 所以啊 ，当我知道那少年，已经在外面，能够听到我们屋内的谈话后 …… 我才循序渐进的说出了，最后的那段话 ……”。
“ …… 那时我说 …… 等一会吃完饭后 ，观察对方是否会主动请辞离开 …… 然后，根据对方接下来做出的反应 ，来判断对方的善恶意图 …… 而这 ，就是我所说的，更深一步的试探 ……”。
得闻此言……
一旁的「阿婆」感到愈发的迷惑起来 ，她自然记得「阿公」这段关于试探的说辞，但不知为何 ，这话此刻被再次说出来，让她感觉到，似乎一切，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意思了 ……
对自己的发妻颇为了解的「阿公」，自是知道对方很难猜出事情的全貌 ，便不再隐藏的解释道：“ …… 蓉儿 …… 其实这句试探…… 所测试的关键 ，并不是在于对方，吃完饭后的反应 …… 而是在于，对方听到这段话后的反应 ……”。
……
这时 ……
既然话题已经谈到了这里 ，「阿婆」自然也不再插话，而是认真的倾听着 ……
只听老「阿公」继续解释道：“ …… 当对方听到 ，我们之前一系列的对话 ，包括我说的那番试探之法后 …… 那就会有两个选择摆在他的面前 …… 第一个选择 ，是隐忍下来 ，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 ，随之像演戏一样 ，在吃完饭后，再谋其他动作 …… 第二个选择 ，是不再忍耐我们的背后猜忌 ，立刻站出来 ，表明自己的立场 ……”。
说到这里时 ，老「阿公」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胡须，仿佛回到了当年，在官场谋生的岁月 ……
“ …… 如果 ，对方选择了第一种反应：隐忍不发 …… 那说明此人颇有心机，城府 …… 而对于这样的人 ，无论对方吃过饭后 ，是否主动请辞 …… 我都会将其，划归到难以揣测的那类人中 …… 如此一来，对方动机的善恶 ，便只能是各有「五成」…… 而且，我本人会倾向认为，其非善类，或不可靠的可能性偏大 …… ”。
……
“ …… 相反 ，如果对方选择不再隐忍 ，进屋当面表态 …… 那在这种局面下 ，则更容易展露其真实心性与意图 …… 而在这个选项中 ，对方依旧会出现两种选择 ，且是两种较为极端的选择 ……”。
“ …… 这第一种呢 ？…… 便是你我都不愿意看到的 …… 也就是，此人本就心存歹意 ，因无法压制内心的愤恨 ，进屋后暴起伤人 …… 蓉儿 …… 也许在你看来 ，这种试探方式或许有些冒险 …… 但在我看来，却值得一试 …… 毕竟，若此人真是心怀不轨的恶徒 …… 我们这两位老人，与一名少女 …… 无论吃不吃这顿「谢恩饭」……也无非是早挨一刀，或晚挨一刀的事情 ……”。
“ …… 可是 …… 如果对方呈现出的是第二种方式 ，就像今日那少年一样 …… 坦诚的站出来，澄清我们的误会与过失，并主动请辞离开 …… 那依我多年识人的判断：这个少年便极有可能，是一个胸怀坦荡的可靠之人 …… 而对应的，他是所谓恶徒的可能性 ，也就变的不足「一成」而已 ……”。
……
听完「阿公」的一番推测解释，银发「阿婆」的神情有些复杂 ……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夫君的心智能力，只是今日发生的一切，确实让她这个年迈的老妪，有些一时难以消化 ……
思虑片刻后，「阿婆」略显疑虑的说道：“ …… 老头子 …… 难道说 ？你今日这般种种的试探与说辞 …… 本意不是在测试对方是不是一个恶人？…… 而是在测试对方，是不是一个好人 ？一个良善可靠之人？…… ”。
听到老伴终于猜出了自己的意图，老「阿公」一手轻抚胡须，另一只手攥住了「阿婆」，放在身前的双手，说道：“ …… 不错 ，正是如此 …… ”。
不过，听到这句肯定后 ，「阿婆」似乎依旧不能够完全理解，夫君之所以这样做的动机 ，她略显犹豫的呢喃道：“ …… 可是 …… 为什么呢 ？说到底 …… 你这么做，还是有些冒险 …… 万一那人 …… ”。
只是 ，还没有等「阿婆」，再次习惯性的陷入到疑虑的情绪之中 ……
老「阿公」便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语气和善的问道：“ …… 蓉儿 …… 我问你 …… 你觉得 ，以我们现在的年岁 ，与身体情况 …… 大概还能够活多久 ？…… ”。
这话一出 ，原本还想说点什么的「阿婆」，再次陷入了沉默 ……
而这时 ，老「阿公」继续问道：“ …… 蓉儿 …… 那我再问你 …… 咱们家「顾磊」，外出寻「山儿」已有快半年的光景了 …… 你觉得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 还能回来么？……”。
听到这里 ，「阿婆」一时内心感到巨大的失落 ，语气中已呈现出悲伤的问道：“ …… 老头子 …… 你的意思是 ？…… ”。
此时 ……
老「阿公」原本握住「阿婆」的那只手 ，攥的更紧了一些 ，他缓缓说道：“ …… 蓉儿 …… 这几个月，村里发生的一些事情 …… 你我也都清楚 ，不是么 ？…… 若那少年 ，真是一个值得依仗的侠士 …… 日后家里若有什么变数，对于咱家「妮儿」来说 ，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 ”。
听到这话 ，似有泪光含在眼眶的「阿婆」，重新将自己的银发白首，依靠在了老「阿公」的肩膀上 。
沉默良久后 ，她有些哽咽的说道 ：“ …… 老头子 …… 我总是觉得，这辈子亏欠了你 …… 如果，当年你娶的不是我 …… 也许会有一段更加美好的人生 ……”。
见到陪伴自己度过数十年的发妻，又说起了这个话题 ……
老「阿公」笑着安慰道：“ …… 傻丫头 …… 哪有什么亏欠不亏欠 …… 人生百年 ，韶华白首 ，不过一场大梦罢了 …… 做事无愧 ，做人无悔 …… 便已足够 ……”。
“ …… 只不过呢 …… 人老了 …… 就容易害怕寂寞，畏惧死亡 …… 容易在这条终将逝去的末路上 ，担惊受怕，疑心渐生 …… 蓉儿 …… 以后在人前人后 ，就不要在说起，猜忌那少年的话了 ……”。
……
同日 ……
亥时初至（大约刚过二十一时）。
……
朝向「正屋」大门的西面，数丈远的距离之外，有一间单独的侧房，原本是「翠妮」的大哥，「顾翠山」的房间。
而这原本已经无人居住两年多的屋子，今日被再次清扫收拾了出来，供「赵凡」留宿于此 ……
而他之所以最终选择留下 ……
自然有得知「翠妮」一家人的遭遇后 ，被「阿公阿婆」诚心挽留的因素 ……
不过，那并不是全部 ……
或许更主要的原因是：几个月来，一直在风餐露宿，不断赶路的「赵凡」，终究不明白，自己到底要去往何方 ？
此时 ……
已然洗漱完毕的「赵凡」，正盘膝坐在房间内的土炕之上 ，闭眼训练自己的呼吸冥想 ……
只不过 ，他虽然如练习剑法一样 ，在这些日子里，不断的自我摸索尝试 ，但还是在闭目打坐的过程中 ，不时蹙起眉头 ，似被纷乱的心念所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