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明空见性（二）
人为什么会害怕死亡呢？
从世俗的角度细细想来，这其中的原因，可能大致有如下几个方面：
……
其一，不能够从容的面对，死亡过程中有可能会承受的诸般痛苦。
人世间绝大多数的男女老幼，他们一生勤劳奔波，努力钻营，所图所为的，无非是一个幸福安康，趋吉避凶。
在这样的基本情况下，平日生活中的一些小病小痛，尚且都足以让人心生厌恶，唯恐避之不及，更何况，在人的肉身遭遇衰老、病痛、无常横祸时，所需要承受的巨大痛苦呢？
面对死亡与之相关的苦痛，人们要么习惯性的抗拒与逃避，要么单是想想便感到不寒而栗。
这便导致当一切真的事到临身时，罕有人能够坦然面对。
故而。
若有人在性命临终时，能够无病无痛，如进入梦乡般安然闭目离去，也会常被人们看作，是一种非常了不起的福报。
……
其二，对生命中所经历过的某些事物，心生不舍。
只要一个人降生于世间，那么他便很难不与周遭的各类人、事、物，发生相互的作用，进而体会千姿百态的世情种种。
在这一纷繁复杂的过程中。
也许是某些衍生出来的情感、概念、渴望。
也许是某些可以具体的事物、器具、文玩。
也许是一些并不是太形象的体验、感受、理想。
但无论怎样，似乎总会有一些什么东西，能让来这人间走一遭的各色众生，心生爱慕与贪恋，以至难以割舍。
于是乎。
那些倾向于认为世间美好的人们，他们直白的认可与称赞那些，被他们看作是美好的事物，而也正是这些美好与伟大的东西，将他们的心与这个世界捆绑，从而厌弃死亡时，可能面对的分离。
那些倾向于厌恶所处世间的人们，他们虽然时常指责人世间的种种恶相，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在抨击的过程中，对某些「或有形、或无形」的念想产生执着，从而同样不能坦然的面对自我生命的逝去。
……
其三，对一切的未知，感到恐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类似乎便对「未知事物」产生了一种近乎于本能的「恐惧感」。
这或许是因为，在他们跌跌撞撞的生存过程中，发现许多会将他们置于死地的危险，常常都会隐匿于难测黑暗之中的缘故。
久而久之。
相对于能见度较高的白昼，能见度更低的黑夜，成了渲染恐怖气氛的关键元素。
如果按照这个角度推敲细究，会发现这种几乎被刻在骨子里的畏惧本能，变幻各种形式，根深蒂固的覆盖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以至于，人们从对「未知」的恐惧，进一步衍生成了对「不确定性」的恐惧。
他们开始对任何「没有把握的事情」感到害怕。
更不用说，人死后会怎样？
这般常人难以回答的问题了。
……
面对这一切。
此时的「赵凡」，又何尝能够超脱于外呢？
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要逃跑？」这件事，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或许应该勇敢面对，悍不畏死的直面灭亡」的这种可能性。
只是，这些在人们看来，有些「有违常理」的想法，几乎是刚一出现，就会很快被更多「习以为常」的俗世念头所攻击，所掩盖：
「 …… 可以不逃吗？这样逃下去，真的可以获得解脱吗？…… 逃！当然要逃！只要有一丝生机，都不应该放弃逃生的希望！……」。
「 ……我会死在这里吗？如果我死在这里的话，是否会像是在噩梦中惊醒那样？回归现实世界？……还是说？我一旦死去，便会形神俱灭？再也醒不过来了呢？……」。
「…… 如果真死了话，不知道翠妮家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呢？贡义村的仇，是否真的就报不了了呢 ？…… 好像还有很多想做，却没有做成的事情呢……为什么人总是要带着遗憾死去？……是只有我是如此？还是每个人都如此？……」。
「……死后……人死后，又会是什么样的呢？……是彻底消失，什么都没有了？……还是像传说中说的那样？会进入下一辈子的轮回呢？…… 我不知道……我也无法控制……」。
……
就这样。
身体已然负伤的「赵凡」，在恐惧的驱使奔跑下，思绪翻飞。
与此同时。
随着身体的剧烈运动，他周身的血液循环，也长时间的处于亢奋加剧状态，这使得他那被割去的耳朵处，伤口迟迟无法愈合，鲜血依旧流淌不止。
最终，或许是因为情绪的紧张达到了某个临界点，也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
一股难以遏制的昏沉感，突然涌上了他的心头。
使得「赵凡」像是完全脱力昏厥了一般。
一头栽倒在了逃行的路上。
「赵凡」的这一栽一跌，就仿佛是撞碎了一层层世界的镜面一样，让他跌入到了更深层次的幻境之中。
而在那犹如梦幻的境界里。
他好像正在经历剥皮挖心，承受着无间地狱之苦……
……
白马国。
宝骏二十一年。
伏兮村。
五月十三日。
……
戌时三刻（约十九点四十五分）。
刚将自己的「阿公阿婆」送出屋门。
转身看向土炕上「赵凡」的淳朴少女，那因为失眠，而显得有些憔悴的脸上，重新写满了担忧之色。
毕竟。
距离昨日清晨，发现「赵大哥」纹丝不动的静坐在这里，已然过去了快有二十来个时辰了，这样的异常现象，很容易让这个未见过太多世面的姑娘，难以压制内心对「赵凡」性命状况的担惊受怕。
看了看放在小木桌上，那一动未动的粗面馍馍与一壶清水。
「翠妮」有些忍不住的伤感喃喃道：“ …… 赵大哥……你到底这是怎么了？…… 究竟何时才能醒来？……妮儿还有很多话，想要对你说……”。
说着，少女双手握拳于胸前，向上天祈祷着：“…… 老天爷，您可一定要保佑赵大哥，平平安安的回来啊……”。
……
不知从何处而生的空间。
不知去往何处而去的时间。
“……呱……呱……哑……哑……”。
在一片举目四望，皆是泥泞沼泽的昏暗领域。
几只形似乌鸦的三头怪鸟，正无序的停留在残破的枯树外枝上，时不时的发出阴森诡异的鸣叫之声。
而这原本，像是在恐怖电影中才会出现的腐朽世界之内。
此刻，却不知为何？
于那被重重腐臭侵染的黑色淤泥之所，有些突兀的出现了一片方圆不足百丈的绿茵草地，而一眼看去，在这草地的正中央，还有一栋朴素的农家小屋，协调自然的立于其中，同时，在那屋顶的烟囱之上，仿佛还若隐若现的涌现着阵阵炊烟。
宛如在一片污秽黑泽之中，生长出的一片孤叶青莲。
……
而此时。
在这片「绿茵之地」与周遭污泥沼泽的交汇边缘之处。
正有一个形貌健硕的「金袍老者」，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不安的来回踱着步子。
仔细看去，他虽然行走于污秽泥沼的那一侧，但其衣摆与鞋子，就像是被施了法术一般，如履平地，不染纤尘。
倘若不是这名老者此刻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不敢跨越「绿茵之地」界限的深深忌惮之意，还真会让人误以为，这「泥沼生净土」的神迹，是出自于他天魔「哲罗」的手笔。
然而。
正在他神色踌躇的，来回踱步思索之际。
一个熟悉的老者声音，从虚空中传来，像是和他这个老头子，调侃打招呼一般：“……呦呵？……哲罗小儿，你这可是够清闲的啊？…… 怎么说？在这春游踏青呢？……”。
这看似调侃的一句招呼刚一说完。
那身穿金色道袍的老者，顿时感到身子一沉，原本悬浮泥沼如平地的双脚，突然像是失去了神力一般，陷入泥沼之中，沾满了两脚污秽。
见到这一幕！
原本神色还疑虑不定的「哲罗」，顿时显露怒意。
他在连忙恢复神通，脱离泥沼侵染的同时，厉声喝道：“ …… 好啊~！我早该想到，是你这个老杂毛，将「无上」引出来的…… 你个老杂毛！整日坏我好事！我看你是活腻了！……”。
谁知？
听到这句堪称「狠厉」的话后，虚空中的那声音，却完全没有当回事的意思。
只是继续用一种调侃，略加不屑的语气说道：“ …… 哲罗小儿，你可快算了吧……天天这个活腻了，那个活腻了……你也就能欺负欺负那些，蒙昧的凡界众生…… 在我们无色界，你不过就是个用被窝蒙头，放放狠话的无能狂怒之辈……”。
“……有一说一，从你开始对「赵凡」使坏之后，我可从来没有刻意帮助过那小子，所以，你莫要乱说话，否则我告你诽谤……”。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刻意帮他吗？……因为完全没有那个必要……哲罗小儿，我赌你的枪里没有子弹…… 不，不对 ……是我赌你没有办法阻止那小子成道……”。
……
听闻此言。
此刻的天魔「哲罗」，已经利用神通之术，脱离了刚才那种，两脚陷入泥泞污秽的窘态。
他好像并不是非常介意，虚空中的声音，对自己的称呼与调侃，而是眉毛微微一挑，反问道：“……噢？果真？……此处显化的「无上」化身？真不是你个老杂毛引过来的？……”。
没有丝毫的意外。
天魔的这个问题刚一问完，又迎来了虚空中的一阵嘲讽：
“ …… 哎…… 要不怎么说？你哲罗小儿，只能在欲界凡地，欺负欺负那些，老弱病残孕呢？……瞅瞅你问出的这些个问题？……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 …… 无上真身遍及一切，无处不在……是我能引来的吗？又需要我来引吗？…… 若有众生具足功德、善生智慧……无上定会行那诸般方便显化，使其顿悟真常之道…… 可若是反过来，有众生功德不足，缺乏智慧，却又傲慢愚痴……那就算是「无上」真身常伴其左右…… 又有什么用呢？…… 根本救不了他的愚痴造作，梦幻颠倒……”。
“ …… 哲罗小儿…… 你整日想办法，搞出那么一些无妄之灾，降临在「赵凡」那小子身上，真以为他会像寻常的粗鄙众生那样，因此屈服堕落？…… 可你是否想过？或许正是你的这些苦难造作，才更容易将他推向顿悟解脱之道？……”。
“ …… 当然了，像你这般阴险歹毒的家伙，自然会在折磨对方的过程中，尝试通过把握尺度，来遮盖对方不时涌现的觉悟…… 可是，你既然尚没有去除分别之心，你所造，也必然是你所造，说不定到最后，「赵凡」那小子还要来谢谢你嘞……”。
……
听到这里时……
原本脸上的表情，还被怒意所主导的天魔「哲罗」，已经换做成了一副狐疑不定的谋思神色。
似是在筹划，酝酿着什么……